《南月葬志》老不老阿纪

77、我即明月

　　“唔，原正歇得好好的，倒教你惊扰了。”玄娘舒展身形，湛蓝灵流自她周身流转，化作一袭靛青罗裙。她仍是那般小巧模样，只抬眼望了望案几，脚下便凝出凤凰羽翎，托着她轻飘飘落于案上。

　　苏怿心中惊异，拾起竹简，将散落的卷册理好堆在案前，却未就座，只向那灵者深深一揖：“敢问前辈此为何意？”

　　分明说是镇压七重怨灵的尊者所遗，怎会如此轻易随他而行？这“何意”自然亦指藏于袖中之举。

　　玄娘湛蓝的睫羽轻扫过他，随即掩口轻笑：“灵者之身，化个分身来看看你岂不是易如反掌？”她话音方落，窗外忽掠过一阵清风，卷着几片落叶，轻轻拍在窗棂上。

　　“那……”苏怿不便直言。不周山梦境虚虚实实，本难分辨，他心中亦隐约猜到自家所使玄火与玄娘有所关联。烛火微微摇曳，在他眸中投下闪烁的暗影。

　　“你所料不差，我与你同源却非一源。”玄娘直言不讳，纤指轻拈，千万缕湛蓝流光自她心口涌出，如涓涓细流，竟渐渐被苏怿纳入体内。

　　苏怿先觉一股暖意，如春日照冰，缓缓融通四肢百骸；随即胸中猛地一痛，似有钢针穿刺，他再忍耐不住，咳出一口鲜血。所有蓝光皆自七窍迸出，其间更冲出一股磅礴紫气，如龙跃渊，猛地将玄娘震倒。

　　凤凰羽翎及时将她托起，玄娘揉着腰肢，挥散余下的紫气：“可见着了？你我尚且相斥。”她话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

　　苏怿但觉体内两股气流冲撞争斗，浑身灼热难当，勉力抹去唇边血迹，却见竹简上“魔灵”容貌的插画竟被鲜血染污，墨色与暗红纠缠一片，再难分辨。

　　坏了。他强忍不适欲擦拭血污，反将墨迹越抹越糊。心急之下更难平复体内燥气，喉头一甜，猛地又咳出一口血，竹简脱手，人已软倒，视野阵阵发黑。

　　幸得玄娘念动灵诀，以凤凰羽托住他。苏怿瘫坐羽上，神思涣散，耳畔嗡鸣不止。

　　玄娘知他所求，便道：“抹去了也没用的。我在七重山这些年间，新死之鬼闲聊话本时，也从无一个能形容他的容貌，又岂会有记载？”她声音似远似近，飘忽不定。

　　苏怿眼珠缓缓转向她，目光已有几分涣散。

　　玄娘又道：“你在红尘行走，可曾听人描绘过他的形貌？”

　　确实不曾。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苏怿神智稍复，挣扎着要去拾那竹简，却被玄娘拦住。

　　“若欲寻他容貌，何不照照镜子？”玄娘轻声道，指尖一点微光掠过，似有所指。

　　此言如当头棒喝。刹那间，那些不知属于何人的先灵记忆汹涌而来，如潮水击岸，冲击得他神魂摇荡。苏怿抱头蹙眉，只喃喃道：“镜子……镜子……”

　　眼前景象骤然扭曲，案几、竹简、玄娘皆化作模糊色块，旋转不休。他脚下一空，坠入无边黑暗，风声在耳边呼啸，许久，许久，方“扑通”一声落水，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

　　不觉疼痛。

　　但他清醒了。四周是无尽的水波，倒映着破碎的光影。

　　忽然又有一股力量将他推起，他跌坐水面——涟漪以他为中心，一圈圈荡开，清晰如鉴。

　　竟是镜水？

　　他撑身而起，惊见自身服饰已变，马尾散开，南月派弟子服化作月白曲裾。垂首望向水面，倒影中的自己长发披散，眉目依旧，却又陌生得心惊。正自惊疑，水中倒影却蓦地开口，惊得他欲退不得，周身如被无形枷锁禁锢。

　　“你是何人！”苏怿心知此地虚妄，不敢妄动术法，声音干涩。

　　“我即是你。”水中倒影道。不知是否因水波潋滟，那俯视的目光竟带悲悯，似透过万千时光看来。

　　苏怿叱道:“休得胡言。”

　　水中倒影却道：“数日前你于梦中得见先灵记忆。上月你在鱼梁洲，那猫妖言你体内封有不应存世之物。去岁你私下山门，刚至山门便被师尊擒回禁闭。五年前你发现自己可驭玄火，师尊命你不可告知任何人，包括师兄。”字字句句，皆是他心底最深处的隐秘。

　　苏怿震惊，这些皆是他独藏之忆，岂会有第二人知晓？除非……除非这妖物能吞读记忆。他背脊生寒，欲开口反驳。

　　水中倒影却先一步阖目，道出更多他从未知晓却心惊肉跳之事。

　　“十二年前你被缚于沉昭台，众道士联合绞杀。十三年前你结识江淮南北阴阳派弟子，共赴梁州。十四年前你在山中拾得一子名唤兰子骆，授他阵法，却遭反噬。十五年前你于树上小憩，偶遇一道士结为知己，他名明烑，他唤你……”

　　明月……

　　此名蓦然萦绕识海，带着难以言喻的熟稔与刺痛。

　　苏怿胸中闷痛如绞，这不是那“魔灵”之名？那些往事……不是那“魔灵”所历前尘？
　　他呼吸急促，几乎站立不住。

　　水中倒影又道：“与其问我是谁，不如问你是谁。我不是你，但你——是我。”

　　语毕，镜水轰然破碎，万千景象化作齑粉。两股气流纠缠着他再次坠入无尽的冰冷与黑暗，天旋地转之后，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瘫坐在凤凰羽上，冷汗浸透重衣。

　　玄娘轻抚他，灵流温和，稍缓他翻腾的气血：“见着心魔了？”

　　苏怿怔怔抬起手，望见掌中蓝紫交织、犹自争斗不息的气流，良久，方哑声道：“我。”

　　玄娘见他本体气息翻涌难抑，心知他必是窥见了什么关窍，便缓声道：“湛蓝的为灵流，你可知那紫色是何物？”

　　苏怿只觉一头雾水，体内无数力量如潮奔涌，更兼脖颈一处灼痛骤起，如烙铁炙肤。

　　这痛楚倏忽牵动灵台一线明光——他蓦地想起，在先人残识中徘徊之际，所感知的魔族气息，正是这般紫中透黑、诡谲凶戾！

　　玄娘目光落在他颈间月牙印记上，似有所悟，声音沉静似水：“你可知魔族因何覆灭？”

　　苏怿痛苦难当，视线模糊不清，眼前竟浮掠过无数画面——分明陌生，却又似曾相识，仿佛潜藏于血脉深处的幽灵骤然苏醒。

　　识海之中，一股蓝色烈焰熊熊燃起。

　　“焚天……烈焰？”他无意识地低语。

　　“是你，你就是焚天烈焰。”玄娘翩然跃上他肩头，指尖轻抚过那枚月牙印记，所触之处凸起顷刻平复，“你的玄火本就是我的一部分，但你体内还藏着另一股与你相斥之力。”

　　她语声不高，却字字如锤：

　　“百年前，灵尊月珩自祝融玄火中窃取一缕火精，又融以魔族至粹之血，炼成魔族天敌——‘玄火鉴’。魔族触之即溃，形神俱融。而这玄火鉴本质是两股相冲之气，苍灵山的灵脉滋养了你，使你终化人形。非妖非人，精怪将你养大，道士亦与你为伴……现在，可明白自己是谁了？”

　　“你说的是‘魔灵’，而我，是‘苏怿’。”苏怿强撑最后一丝清醒驳斥。尽管属于魔灵的回忆不断冲击识海，他仍不愿认下。

　　“那便让你自己，告诉你答案。”玄娘轻声道。

　　话音方落，苏怿颈间最后一点印记也被她指尖抚平。

　　刹那间，天旋地转——

　　他看见自己倒在沉昭台前，天际暴雨如注，浑身灵气正飞速消散，身形也从青年缩成孩童模样。

　　而明烑一步步走上前，自宽大衣袍中将他托起，指尖灵光凝聚，在他颈侧烙下一弯月牙，声音疲惫却温柔：

　　“明月，你这一生太苦了。我将你的记忆封印，从此你只需躲在我身后……我再不会让你受苦。”

　　苏怿如遭雷击，猛然想起许多年后，师尊为他赐名时所言——“‘怿’者，悦也。此后你便随为师安稳度日。”

　　原来如此……难怪他幼年记忆一片空白。

　　原来那些属于魔灵的往事，早已被彻底封存。

　　而他——
　　魔灵即是他。
　　明月即是他。
　　苏怿，便是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