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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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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右眼出了那邪门的毛病后,我就再也无法正视这个世界了。
不,更准确地说,是无法正视两个世界。
因为我的左眼一切正常。
看天是灰蓝色(虽然比以前更灰了点),看研究所的白墙还是白色,看张姐早上带来的煎饼果子,依然冒着诱人的热气和人间的油香。
通过左眼,我还能勉强骗自己,一切都只是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
但我的右眼,这个该死的东西,它像个冷酷的内奸,时时刻刻在我脑子里直播一场无声的末日预告片。
透过它,我看到的世界覆盖着一层永不消散的、流动的灰色稠雾。
那些被柏教授命名为“固亚体”的微粒,不再是仪器上的冰冷数据,它们活了过来,像无数细微的、拥有意识的灰色尘埃,漂浮在每一寸空气里,缓慢地旋转,蠕动,呼吸。
它们尤其喜欢聚集在电脑屏幕、手机、灯光这些发出亮光和信息的地方,像趋光的飞蛾,层层叠叠地附着上去,贪婪地“吮吸”着什么。
我甚至能“看”到它们之间有着极其细微的灰色丝线相连,构成一张庞大而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研究所,乃至窗外我能看到的一切。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看人。
透过右眼,我能清晰地看到每个人呼吸时,那些灰色的尘埃随着空气被吸入他们的口鼻,钻进肺里。
一次,两次……每一次呼吸,都在积累。一些灰色的微粒甚至会从他们的皮肤慢慢渗透进去。
大多数人看起来还没什么异常。
张姐还在抱怨她儿子的学习成绩,保安依旧端着保温杯在门口遛弯。
但他们身上的“灰色”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加深,像一件正在被无形染缸慢慢浸染的白衣。
而柏教授……我已经尽量避免看他了。
透过右眼,他几乎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由浓稠的、翻滚的灰色雾气勉强维持出的人形。
他走路时,身后会拖拽出淡淡的灰色尾迹,久久不散。
他周围的固亚体浓度高得吓人,那些灰色微粒几乎是以一种“欢欣鼓舞”的状态围绕着他,穿梭进出他的身体。
他还在正常主持项目会议,说话条理清晰,甚至批评某个博士后的计算错误时也一针见血。
但我知道,内在的东西早就变了。那副皮囊之下,到底是什么在驱动,我甚至想都不敢想。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着我的心脏。
我不敢跟任何人说。
怎么说?说我一只眼睛能看见世界末日,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或者压力太大需要休假。
然后呢,把我送去医院?
我可不敢想象那些精神科病房里,现在漂浮着多浓的灰色。
我只能像个偷窥者,沉默地记录着一切的崩坏。
所里的异常越来越多。
仪器时不时会出现无法解释的微小读数波动,中央空调送来的风越来越粘稠,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陈旧金属和灰尘混合的沁凉——不是低温,而是一种能渗进骨头里的、毫无生命力的“凉”。
打印出来的纸张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变得脆硬,边缘甚至会出现细微的、结晶一样的灰色颗粒。
有一天,我亲眼看到一只误入实验室的飞蛾,疯狂地撞击着日光灯管。
几次撞击后,它跌落下来,掉在桌面上,六条腿还在微微抽搐。
透过右眼,我看到数不清的灰色微粒正从空气中汇聚过来,像饥饿的蛆虫,迅速覆盖了它的身体。
几秒钟后,飞蛾不再动弹了。
它的身体迅速失去了原本的形态和色泽,塌陷,融化,变成了一小滩极其粘稠的、不再反光的灰色胶质。
这滩胶质慢慢地,像有生命一样,渗进了桌面的木质纹理里,消失不见。
桌面上,只留下一个极其浅淡的、被腐蚀过的灰色痕迹。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到洗手间干呕了半天。
抬起头,洗手池的镜子里,映出我苍白而惊恐的脸。还有我那只该死的,泛着灰光的右眼。
我死死盯着它,一股极致的恶寒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它……还在吗?
那个“东西”,它只是借我的眼睛看,还是说……它正在通过我的眼睛,慢慢地……进来?
“不要害怕……”
那该死的低语又鬼魅般地回荡在脑海里。
我在极致的压力下,终于忍不住猛地一拳砸在镜子上,裂纹炸开,割裂了我的倒影,也割裂了那只灰色的眼睛。
“滚出去!”我对着破碎的镜子低吼,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回应我的,只有洗手间排风口单调的嗡嗡声,以及右眼里,那一片依旧稳定,冷漠,无处不在的灰色世界。
它们不在乎我的恐惧,不在乎我的愤怒。
它们的蔓延从容不迫,带着一种超越时空的可怖耐心。
人类的疯狂对它们而言,恐怕就像池塘里水泡破裂一样微不足道。
我喘着粗气,看着裂纹里自己扭曲的脸。
一个清晰的念头冒了出来,冰冷而绝望:
研究所,很快就要完了。
北京,也要完了。
或许……一切都要完了。
这只是个开始。
而我能做什么?
我或许……是该记录点什么。
哪怕最后什么都留不下。
至少,在我彻底变成灰色之前,得让左眼里的,那个还带着点煎饼果子香气的世界,多停留一会儿。
哪怕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