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春信（瑜奇）》解之棠

31、番外十二：银发·夕阳

　　七十五岁的黄景瑜发现，自己开始喜欢回忆了。
　　不是刻意的回忆，而是那些画面总在不经意间浮现。清晨洗漱时，看着镜子里花白的头发，会想起四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王子奇那天——那个年轻人有一头浓密的黑发，被他抓得乱糟糟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爹，爸，早饭好了。”
　　宁安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她和哥哥安宁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但每周都会轮流回来住几天，照顾两位父亲。
　　黄景瑜慢慢走出卧室。关节炎让他的步伐有些蹒跚，但他拒绝用拐杖。“还能走。”他总是这样说。
　　餐厅里，王子奇已经坐在桌边了。他也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有了深深的皱纹。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依然很亮，像藏着星星。
　　“老黄，快来看。”王子奇指着窗外，“麻雀又来吃早餐了。”
　　窗外的小阳台上，王子奇撒了些小米，几只麻雀正在啄食。这个习惯他保持了三十年，从他们第一次有自己的家开始。
　　“嗯。”黄景瑜在他身边坐下，宁安端上早餐——清淡的粥，蒸蛋，还有几样小菜。
　　“爸，今天下午康复师过来。”宁安说，“您别忘了。”
　　“知道了。”黄景瑜喝了口粥，“你忙你的，不用总惦记我们。”
　　“我不忙。”宁安在他对面坐下，“画廊现在有徒弟管着，我时间多。”
　　宁安继承了王子奇的艺术天赋，也继承了黄景瑜的经营头脑。她自己的画廊现在很有名，专门发掘和支持年轻艺术家。
　　“像爹爹当年支持爸爸一样。”她总是这样说。
　　早饭后，宁安去收拾厨房。
　　王子奇拉着黄景瑜的手：“走，去画室。”
　　画室还是当年的那间，只是重新装修过，更适合老年人使用。画架是电动的，可以升降；颜料和画笔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还有一张舒适的躺椅，供黄景瑜休息时用。
　　王子奇的画风这些年一直在变。从早期的激烈奔放，到中期的深沉内敛，到晚年，又变得豁达通透。
　　“今天画什么？”黄景瑜在躺椅上坐下，看着王子奇调色。
　　“画你。”王子奇头也不回。
　　“昨天不是画过了？”
　　“昨天的你没今天的好看。”王子奇说得理所当然。
　　黄景瑜笑了。
　　这些年，王子奇画了无数张他——工作的他，看书的他，睡觉的他，皱眉的他，微笑的他。画室一面墙全是这些画，从青丝到白发，记录着时光的流逝。
　　“那今天的我有什么不一样？”黄景瑜问。
　　“今天……”王子奇转过身，仔细端详他，“今天的你，眼角多了一条皱纹。”
　　“昨天就有了。”
　　“昨天没发现。”王子奇很认真，“今天特别明显。”
　　黄景瑜摇头失笑。这就是他的王子奇，七十三岁了，观察力还是那么敏锐，对细节还是那么执着。
　　调好颜色，王子奇开始画画。他的手依然很稳，只是速度慢了很多。每画几笔，就要停下来看看黄景瑜，再看看画布。
　　黄景瑜闭着眼睛假寐，但能感觉到王子奇的目光。那目光很温柔，带着爱意，像阳光一样温暖。
　　安宁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画室里，爸爸在画爹爹，爹爹在躺椅上睡着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安静得像一幅油画。
　　他没有打扰，轻轻关上门，去了书房。
　　书房里全是书和画册。墙上挂着王子奇各个时期的作品，还有全家福——从只有两个人的合照，到四个人的，再到有孙子孙女的。
　　最新的一张是去年拍的，全家十几口人，挤在镜头前，笑得灿烂。黄景瑜和王子奇坐在中间，被儿孙们环绕着。
　　安宁看着照片，眼眶有些发热。时间过得真快啊，快到他都当爷爷了。两位父亲，已经相伴走过半个世纪。
　　“安宁来了？”黄景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爹爹，”安宁赶紧转身，“您怎么起来了？”
　　“睡够了。”黄景瑜慢慢走进书房，“子奇还在画，让他专心画吧。”
　　他在书桌前坐下，安宁给他倒了杯温水。
　　“最近画廊怎么样？”黄景瑜问。
　　“挺好的。”安宁汇报，“上个月签了两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一个画油画，一个做装置艺术。宁安说，让她想起了爸爸当年。”
　　黄景瑜笑了：“你爸当年可没他们这么规矩。他是直接抱着画闯进来的。”
　　“所以您才看中他啊。”安宁说，“您总说，真正的才华是藏不住的。”
　　“嗯。”黄景瑜看着窗外，“你爸的才华，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纯粹的。”
　　书房里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黄景瑜忽然说：“安宁，我最近总想起以前的事。”
　　“想什么？”
　　“什么都想。”黄景瑜说，“想第一次见你爸，想我们第一次吵架，想你们小时候，想我们第一次去荷兰……好多事，像放电影一样。”
　　“那都是美好的回忆。”安宁说。
　　“也有不美好的。”黄景瑜很诚实，“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起来，连吵架都觉得美好。因为那是我们共同经历的一部分。”
　　安宁沉默了一会儿：“爹爹，您……怕吗？”
　　“怕什么？”
　　“怕……”安宁不知道怎么表达。
　　黄景瑜明白了：“怕死？”
　　安宁点头。
　　“怕。”黄景瑜承认，“但不是怕死本身，是怕……怕留下你爸一个人。他这个人，看着坚强，其实特别依赖我。我不在了，他怎么办？”
　　“还有我们。”安宁握住他的手，“我和宁安会照顾好爸爸的。”
　　“我知道。”黄景瑜拍拍他的手，“你们都是好孩子。但有些陪伴，是儿女代替不了的。”
　　正说着，王子奇推门进来：“画完了！老黄快来看！”
　　他的语气像个炫耀的孩子。
　　黄景瑜和安宁对视一笑，跟着去了画室。
　　画布上，是刚刚睡着的黄景瑜。阳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白发在光线下像银丝。表情很安详，嘴角带着浅浅的弧度。
　　“怎么样？”王子奇期待地问。
　　“好看。”黄景瑜说，“但没本人好看。”
　　“你又来了。”王子奇笑，“不过……我也觉得没本人好看。你本人最好看。”
　　安宁看着两位父亲，心里满满的。
　　这么多年，他们的感情不仅没有变淡，反而像酒一样，越陈越香。
　　下午，康复师来了。黄景瑜的关节炎需要定期理疗，王子奇的心脏也需要监测。两位老人很配合，该做什么做什么，从不抱怨。
　　“您二位心态真好。”年轻的康复师感慨，“很多老人都不愿意配合治疗。”
　　“我们要活得久一点。”王子奇很认真，“还有很多事没做，很多画没画。”
　　“对。”黄景瑜附和，“要看着孙子孙女长大，要看子奇画更多的画。”
　　康复结束后，宁安提议去散步。小区后面有个小公园，很适合老年人散步。
　　十月的阳光很好，不热不冷。黄景瑜和王子奇慢慢走着，安宁和宁安一左一右陪着他们。
　　公园里有不少老人，下棋的，打太极的，遛狗的。看到他们一家，都笑着打招呼。
　　“黄老师，王老师，又出来散步啦？”
　　“是啊，天气好，出来走走。”
　　这些年，黄景瑜和王子奇在小区里很受尊重。不只是因为他们的成就，更因为他们的为人。谁家孩子想学画画，王子奇会免费指导；谁家老人需要帮助，黄景瑜会悄悄伸出援手。
　　走了一会儿，黄景瑜有些累了。他们在长椅上坐下，安宁和宁安去给大家买水。
　　“老黄，”王子奇忽然说，“你看那棵树。”
　　黄景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棵很大的银杏树，叶子金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像不像我们老家的那棵？”王子奇问，“我们第一次一起回我老家，你也在那棵树下坐过。”
　　“记得。”黄景瑜说，“那天你还画了一张速写。”
　　“嗯。”王子奇靠在他肩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们都这么老了。”
　　“老了不好吗？”黄景瑜搂住他。
　　“好。”王子奇很肯定，“因为是你陪我一起老的。”
　　黄景瑜心里一暖，握紧他的手。
　　安宁和宁安买水回来，看到两位父亲依偎在一起，默契地放慢了脚步。
　　“哥，”宁安小声说，“你看爸和爹，还跟年轻时一样。”
　　“嗯。”安宁微笑，“有些感情，时间也改变不了。”
　　夕阳西下时，他们慢慢往家走。金色的阳光洒在四个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晚饭是安宁做的。虽然黄景瑜总说不用他们忙，但孩子们坚持要尽孝心。
　　“爸，爹，尝尝这个。”宁安夹菜给他们，“我新学的菜，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
　　“好吃。”王子奇尝了一口，“比我做的好吃。”
　　“您做的也好吃。”安宁说，“只是现在该我们照顾你们了。”
　　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其实没人真的在看，只是享受在一起的时光。
　　“安宁，宁安，”黄景瑜忽然说，“你们今晚别回去了，住这儿吧。”
　　“好啊。”宁安立刻答应，“我正好想陪爸爸们聊聊天。”
　　于是那天晚上，一家人聊到很晚。聊过去的事，聊现在的事，聊未来的事。笑声不断，温馨满满。
　　夜深了，孩子们去睡了。黄景瑜和王子奇回到卧室。
　　洗漱时，黄景瑜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白发。王子奇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他。
　　“看什么呢？”
　　“看我们老了的样子。”黄景瑜说。
　　“老了也好看。”王子奇亲了亲他的脸颊，“你是全世界最好看的老头。”
　　“你也是。”黄景瑜转身抱住他，“最可爱的老头。”
　　两人相视而笑。
　　躺在床上，黄景瑜握着王子奇的手：“子奇，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要好好的。”
　　王子奇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说：“老黄，不要说这个。”
　　“总要面对的。”黄景瑜很平静，“我们都不年轻了。”
　　“那我跟你一起走。”王子奇说得很认真。
　　“胡说。”黄景瑜皱眉，“你要好好活着，画更多的画，看着孩子们幸福。”
　　“没有你，画画还有什么意思？”王子奇的声音哽咽了。
　　黄景瑜把他搂进怀里：“傻瓜。我永远都在，在你心里，在你的画里。你每画一笔，我都会看见。”
　　王子奇哭了，把脸埋在他胸口。
　　“别哭。”黄景瑜轻轻拍着他的背，“我们还有时间。说不定，我会努力活得比你久一点，免得你孤单。”
　　“那你一定要努力。”王子奇抬头看他，“一定要。”
　　“好，我努力。”黄景瑜承诺，“但你也要答应我，不管谁先走，留下来的那个人，都要好好的。不然先走的人会不放心的。”
　　王子奇用力点头：“我答应你。”
　　夜很静，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两个老人相拥而眠，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
　　第二天清晨，黄景瑜先醒了。他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王子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轻轻起床，走到画室。那幅昨天画的画还在画架上。他拿起笔，在画的角落写了一行小字：
　　给我最爱的人，谢谢你陪我走过这一生。
　　写完后，他回到卧室。王子奇醒了，正看着他。
　　“去哪了？”
　　“画室。”黄景瑜躺回他身边，“给昨天的画题了字。”
　　“写的什么？”
　　“秘密。”黄景瑜亲了亲他的额头，“等你发现。”
　　王子奇笑了：“老黄，你越来越浪漫了。”
　　“跟你学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新的一天开始了。虽然身体老了，虽然时间有限，但爱还在，陪伴还在，这就够了。
　　银发如雪，夕阳正好。他们的爱情，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雨，依然鲜活，依然温暖。
　　而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不是轰轰烈烈的传奇，只是平凡温暖的相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