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在上》应迟

24、悲乎

　　一时气氛安静，梁清韵低头看了看重瑶，他的头发随着重瞳的消失变回了原本的长度，此时正铺在他衣袍上，卷软地带着光泽。
　　梁清韵很有要揉上去的想法，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想法的荒谬，又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俩现在的姿势有些太过亲密。
　　“腿麻了。”梁清韵推了推他。
　　“哦。”重瑶心里有事，翻了个身倒去床上。
　　梁清韵不是真麻，重瑶却以为真压着他麻筋儿了，掌心泛起热气下意识地给他捏了捏腿，梁清韵眼皮一跳抓住了他的手。

　　梁清韵的手修长秀气，手掌温而有力，因常年握剑生有薄茧，触感明显。
　　重瑶被他抓着一愣，打哈哈笑道：“……你手挺好看啊。”
　　梁清韵推开他径直起身：“药抹好了你别乱动，剑元阁营地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重瑶愣了一会儿，直到帐门闭合他才把方才的事情往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刚刚看见梁清韵逆着光红得透亮的耳朵，重瑶把脸重重地埋进被子里，扯了扯裤子：“……操。”
　　这么一回想，手上的触觉这会儿才传递到大脑，细小的电流从指尖酥麻到掌心再传去心坎儿里，梁清韵的大腿还挺紧实……
　　重瑶觉得整个人更不好了。
　　还不如让梁翘继续当他的青皮小蚂蚱呢，重瑶颓然地想。

　　暗恋是茶，苦在唇舌，回甘于喉，永远的有话说不出口。
　　若是永远的有话说不出口也就罢了，他还问心有愧。
　　苦去了肚里。

　　藏戒里的两滴血跳动着，同化着他的心率。那是他无法挣脱的宿命，他的身体里流有一半魔兽的血。

　　梁清韵脸色冷郁地回到自己房间，手上的药酒都没来得及清洗，凉凉的透风，梁清韵将手沉去水里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仔细搓洗。
　　梁清韵的眉拧得很紧，不洁，污秽，自我厌恶。雷雨黑夜里惨白的脸和声色犬马中的纸醉金迷形成强烈的对比，梁清韵往脸上泼了两把水，药酒辛凉也扑来，梁清韵自嘲笑了：连人间的那些破烂往事都不放过他了吗？

　　“阁座。”门外剑元阁弟子敲了敲门。
　　“何事？”梁清韵撑着盥洗台。
　　“仙君营帐传来消息，秋筠仙君醒了，溪亭道君说仙君身体还比较虚弱，暂时不能参与神道通讯，特地命人通传您一声。”
　　“知道了。”梁清韵神色淡淡，却知道自己对古秋筠已无杀心，使用祭神的条件之一便是信任。
　　他要拿他的二师兄怎么办呢？
　　水滴划过梁清韵的眉眼顺着眼睫坠了下去。

　　盆中晕开涟漪，寒溪亭擦了擦手，床榻上那人苍白虚弱地靠着软枕，哪怕他在昏迷之中神道通讯都没有停止，这样倔强的人唉……
　　似是察觉到他的眼神，古秋筠转过脸来，寒溪亭轻叹道：“仙君日后还是……少动用祭神吧。祭神太过消耗心智和灵力，您如今的身体状况受不住的。”
　　古秋筠缓缓摇了摇头。
　　寒溪亭面有不忍：“仙君……”

　　古秋筠向他手语比划道：“溪亭道君可知藏戒为何能藏界？”
　　寒溪亭看了看手上的藏界戒指，一时没跟上古秋筠话题跳跃的速度：“藏戒以天精石制成，内刻法阵，有壶中天地，是为藏界。”
　　古秋筠比划着：“不错。天精石出产自神道城，受神谕殿充沛灵气感染，在刻画法阵之后能自行周转其中灵气，空间内蕴，为仙道所用。”
　　寒溪亭还是没有明白：“仙君提到藏戒是要说明什么？”
　　古秋筠又问他：“我的眼睛是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了？”
　　寒溪亭尴尬苦笑道：“……是，仙君带着灵池镣枷便与凡人无异，被困封寒禁地六百年，说实话，您还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只毁了眼和喉，已经很是幸运。大概是有神道庇佑吧。”
　　古秋筠思忖比划道：“若是用神道之力刻画阵法，以眼为藏界，可否将寒髓尽数逼至其中？如此可否令我恢复行动？”
　　寒溪亭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当下讶然：“神道之力还能这样用？”
　　古秋筠点头道：“师父……天河仙君曾经这样试过，但他告诉我说，体内开拓藏界空间不大，且使用此法须暂断经脉，故而并不实用。”

　　寒溪亭扇动雕花银扇在室内来回踱步，显然是陷入了思考，古秋筠也不打扰他，只静静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寒溪亭的脚步猛然止住：“还是不行。”
　　古秋筠敛眉比划问：“为何？”
　　寒溪亭细长眉眼拧在了一处：“一来，眼睛靠近大脑，周围血管、神经丰富，无法保证在将寒髓逼进去时不会对其他部位产生影响；二来，正如您说体内藏界需要阻断经脉，可一旦将寒髓逼至眼处，再封阻此处经脉，您可就彻底看不见了啊！”
　　古秋筠轻笑着比划道：“如今我看得见和看不见也没有什么区别。至于你说的第一种情况，也不用太过担忧，神谕仙君依天命生死，在神道之力的保护下，寒髓侵浸入脑内的可能性很小。你只需告诉我，如果这样做了，我的行动是否能够恢复？”
　　寒溪亭苦笑道：“理论上是可行的。清除寒髓并不难，找到因寒髓侵浸受损的经脉，再将寒髓排出，最后进行调理即可。只是排出寒髓的这一步需要太长的时间，您体内寒髓扎根太深，但如果只是进行迁移并不要很多时间。一旦移除寒髓，经过调理疏通经脉，行动便可恢复。可是仙君，如今魔域内虽有异动，但事实不一定就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何况清韵君和翙羽君他们都在，您何必这么着急？于我而言，我是一位医道，哪怕是您的眼睛已经治不好了，我也不想让您做出这样的选择，让它变得更糟糕。”
　　古秋筠微笑比划道：“这一点上你和我的六师弟很像。”
　　寒溪亭张了张嘴，他知道古秋筠所说的这位师弟是因他而陨落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古秋筠缓慢比划着：“剑无刃，医无药，琴无知音，道入迷途不知返，四者心至而行不达，何其悲乎？”
　　寒溪亭细眼微睁，沉默了许久，苦笑道：“仙君……您这是要宝剑开锋，却把药石罔效留给我吗？”
　　“是。”古秋筠弯眼笑了笑。
　　寒溪亭哑口无言。
　　古秋筠又笑了笑。
　　他笑得很轻，寒溪亭看着他毫无负担和顾忌的笑，总觉得眼前这人是会化成一片雪花消融了去的，他什么也不在乎。
　　“仙君真的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寒溪亭说。
　　“是。”古秋筠说，“……是。”
　　寒溪亭：“我考虑一下。”
　　古秋筠点点头：“好。”
　　寒溪亭告辞退下，将出帐门时古秋筠突然出声叫住了他：“溪亭君，多谢。”
　　古秋筠的声音嘶哑得很难听，寒溪亭却听得心酸。
　　剑无刃，医无药，琴无知音，道入迷途不知返，古秋筠的确是“何其悲乎”的一个人。

　　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些伤痛，不可剖及，不可告白，多少心酸都已不可考究，多少沉疴都被掩埋在尘埃里，时间长河裹爱携恨滔滔而去，也非是每个人都会把旧事一直记在心上，只是看那人于阑珊处偶一回首，笑着说：“是啊，有些苦。”便容易产生心酸的共鸣，想要笑着应和他一声：“是啊，此处灯太暗了……”

　　人幸福的原因有千万种，孤独却是同样的。

　　重瑶孤零零坐在床榻上不知在沉思什么，赤金凤羽纹随着他情绪低落而黯淡，整个人显得阴晦沉闷。
　　梁清韵扶住腰间剑柄长叹息倚靠在门后，心口处的纷乱实在难以抑制，他不自觉伸手抓住，幼时收到的欺辱和至亲离世的痛苦重复在眼前交错幻象，还有重瑶……苦楚漫上口腔，梁清韵死死掐住手心，对着镜中的自己嘲讽一笑。
　　更远处千嶂先生带着仙道在羭次山上进行清剿，看着门下弟子一张张年轻朝气的脸，他们带着同仇敌忾和视死如归往魔兽族群里冲杀，那种鲜活于千嶂君来说已遥遥不再。
　　萦蓝仙姝长箫如泣，原是少女娇俏的小宫主，此时身着月蟾宫仙门首领之服，衣袂翩翩，额坠紫晶，脸上是与她面貌不相匹配的冷静沉稳……
　　亲人离世，她也只在神谕殿中流过泪，转身走出神谕殿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担负起落在自己肩上的重担。
　　千嶂先生一支判官笔笔走龙蛇，伏魔阵从他身前飞起骤然放大向前方魔兽族群里压去，大阵运转生辉，刹那间扬起罡风吹得他袖袍烈烈作响。
　　梁清韵咬破舌尖从幻梦里挣扎而出将脆弱狠狠咽下。
　　重瑶在空旷炽热的帐营里缓缓起身做出了一个改变他命运轨迹的决定……

　　他们都有要去做的事，先人前赴后继未完成的事。

　　神道在上，霜鸣于后，身死殉道，吾之所归。

　　两日后，寒溪亭顶着黑眼圈来到仙君营帐朝着古秋筠点了点头。
　　古秋筠轻轻笑开，琉璃色的眼瞳十分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