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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族会 ...

  •   时维仲冬,两淮尽吞银甲。

      大运河结了冰,一大片帆船都泊在码头,盐商们也卸了挑子,以待来年运盐。

      而运河东南方,一片连云般的楼墙无声矗立,过往之人,无有不晓,这便是两淮第一盐商大族府邸——沈园。

      今日的沈园,格外安静,满园挂起的缟素,显出了大丧的沉肃。

      午后,二房长媳刘素苑裹一件素色鹤氅,带数十个小丫鬟,转过太湖石屏风,缓步往灵堂去。
      这场丧仪,原不是她来主持,可如今长房大嫂病倒,按照辈分长幼,也便轮到了她出面。

      十几个青衣仆人正在扫雪,扫出一条通向前厅的甬道。

      刘素苑看着昨夜的细雪,到天明已成鹅毛阵,往来的亲眷也走了大半,一颗心似乎宁静了许多,转眼间,长房的丧仪就要了了。

      雪还在下,熙春堂的白幡猎猎作响。

      刘素苑走到了阶下,但见里头白幡重重叠叠,仆从守在两边,火盆里燃着纸钱,不由蹙眉,“二爷呢?”

      “回二夫人,”仆从跪在火盆边,回道:“二爷今早刚来熙春堂不久,就被老爷叫去了。”

      刘素苑一怔,这倒是出乎预料,不过……老爷子肯发话,总归是件好事,到了眼下这个关口,二房迟早要去一趟,无论湖广引岸定不定得下来,还得先有个人管着。

      她淡淡一笑,“这么看来,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了。”

      ·

      今天的晚香堂前,摆了两株老梅,虬枝铁干。

      沈氏三房一众人等陆续绕过了寒梅,走入廊内,便见廊道尽头的大堂里已笼了四个黄铜炭盆。

      众人跨过门槛,堂中炭烧得极旺,却未必能驱尽他们带进来的寒气。

      沈万钧坐在紫檀太师椅上,捧着手炉,等候多时。
      老爷子年过六旬,遇上这等家宅变故,也不看这些远道而来的小辈,目光落在两株老梅上,愈沉了些。

      众人依次落座,四面安静极了,只听得见炭火噼啪,爆出一簇火星。

      二房沈皋德撑着扶手,坐在了下首左侧,他端起茶碗,却不喝,目光望向面前一张黄花梨木条案,上摆了一盆清水梅,疏疏落落开了几朵,似乎还有些幽香。

      他虽是老爷子的次子,可晚香堂这地方,也并不常来。

      自打两年前,沈老爷子退居此地,将族中诸事都交给了长房长孙打理,也免了族中众人的问安,除却中秋寒食,甚少同他们碰面。

      沈皋德四面看了一会儿,见老爷子迟迟不发话,也觉没趣。

      三房沈皋信坐在他对面,面容清癯,穿一件素色长衫,手中拿着一卷《林泉高致》,他明明是最早等在外头的,但进来到现在,也是一言不发。

      大雪还在下着。

      廊外,两名小厮裹着厚棉袄,守在寒梅边,只听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覆雪的石径上,沉稳而清晰。

      来人是老管家沈荣昆。

      他身披一件玄青色锦缎棉袍,外罩一件墨色毛锋坎肩,虽在风雪中行来,周身却不见半点狼狈,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乌木簪子整齐束在头顶。

      两名小厮无声退开,沈荣昆不言不语,走入长廊,行至晚香堂院门前,守门的四名小厮也躬身退至两侧。

      沈荣昆跟随沈老爷子数十年,在沈万钧退居晚香堂后,拏音馆的账目都是他在过手,比之二房、三房,更与老爷子亲近,在沈园的地位实为超然。

      此刻他驻足门槛外,并未即刻入内,目光扫过明窗内透出的乌泱泱一片人影,抬起手,用一方素净的葛布手帕,掸去肩头、袖口沾染的浮雪与寒气。

      待他收了手帕,两名小厮无声地撩开厚重的棉帘。

      堂内众人侧目,见沈荣昆到此,便猜测,适才老爷子不发话,就是在等他这位心腹。

      沈荣昆举步入内,望向太师椅上的沈万钧,欠身行礼。

      “老爷,”他垂眸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顿挫之力:“盐运使司那边递来了消息——新任的都御史,已经出京了。”

      话音刚落,堂内一片沉寂。

      沈皋德目光微暗,眼神在沈荣昆身上转了一圈,难道今日老爷子召他们,不是为了长房引岸之事?

      三房的沈皋信这时放下书卷,也缓缓看了过来。

      沈万钧抬眸,目光落在沈荣昆脸上,示意他先坐。

      沈荣昆得了自家老爷默许的目光,在下首一张空着的梨花木椅上缓缓落座,腰背挺得笔直。

      沈万钧喝了口茶,徐徐看向他:“什么名头?”

      沈荣昆沉声回话:“总理江北、河东、两浙、两淮、长芦盐法都御史。”

      沈皋德正捧着盖碗喝茶,闻言手一顿,碗盖“磕”地响了一声。

      “好大的排场。”他放下茶碗,目光定定扫向众人,“五处盐区,尽归一人节制。难道朝廷……又要整顿盐务了……”

      沈皋信眸色渐深,语气却是一贯的和缓:“蒙古俺答汗连年叩边,宫中又大兴土木,太仓银库早已入不敷出,再加上这些年私盐猖獗,已成大势,正好给了他们由头,追缴欠税、增加课额。”

      “巡盐的事,弄不好就是抄家灭族。”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有些陌生。

      众人诧异地转头,只见右座有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原是沈老爷子的义子——沈应钦,其人一贯在浙北做生意,不想今日的族会,连他也来了。

      沈应钦此人,与长房一向走得很近,如今长房丧仪已毕,他却不回浙江,反而在族会的关口出现,是他自已要来,还是老爷子授意……

      沈皋德与沈皋信对视一眼,目光皆露出了一丝犹疑,都拿不准。

      沈应钦一身素色道袍,目色微红,显然是哭过,这回他奔丧而至,但是沈家宾客太多,倒没几个人留意到他。

      沈应钦看向沈老爷子,目光肃穆:“嘉靖四十年,鄢懋卿南下巡盐,把郑家的家底都给掏了个底儿掉,若此番还是要继续搜刮,那咱们家,还是要先把这个新御史摸清楚。”

      说着,他只把手炉转了转,看向沈荣昆 ,问:“这个都御史,是什么来头?赵中堂那边的人?”

      “约莫不是。”
      沈荣昆看了沈老爷子一眼,得了个眼神,才从袖中抽出一本他刚刚拿到手的册子,展开道:“张煌,山东青州人士,进士及第,初授户部福建司主事,后外放浙江杭州府仁和县知县,任内逢钱塘江潮患,因治水有方,升任南直隶安庆府同知,协掌江防,时值倭寇猖獗,沿江震动,其人督办民壮,整备战船,数次击退倭寇侵扰,后擢升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不久,又外放为陕西督粮道,稽查陕西宗室禄米及边镇粮饷,清理了大量隐田与诡寄粮户,所到之处,府县官员无不凛然,两年后,调入都察院,晋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特简为总理江北、河东、两浙、两淮、长芦盐法都御史。”

      “听着……像是个‘草莽’出身。”
      沈应钦面色不定,语气森冷:“怎么会让他这样的人,来管盐务?”

      “要紧的,不是他是什么人,而是他来做什么。”沈万钧缓缓阖上眼眸,将手中一直捧着的手炉,放在了身旁的紫檀小几上。

      沈荣昆会意,打眼扫过堂下众人,语气郑重:“这位张御史性情刚毅、手段酷烈,此番走马上任,就是为了官盐压仓之事而来。而眼下,我们的船队尚且积压在湖广宜昌一带,进退两难,如若不能尽快把那批官盐销了,只怕等他来,第一个要问罪的、就是沈家!”

      此言一出,满堂寂然,仿佛连炭火的噼啪声都被冻住了。

      沈皋德一颗心沉到谷底,眉头紧锁,语气稍缓:“可今年咱们家的……情形,扬州城的人都是有目共睹,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刻意为难吧?”

      沈家为了湖广行盐,已经折了一个长房长孙,这满园的缟素,总归是一点人情。

      “说不好。”沈皋信目光倏尔一暗,终于还是转到了湖广引岸的船上,“今年秋末,湖广是百年不遇的大雨,汉水、湘江水位暴涨。三峡段秋雨连绵,山上的落石堵塞了航道,眼下即便要疏通航道,也非一日之功。”

      沈望宗死后,沈家去往湖广打探消息的人,早有回报:今年湖广洪灾甚巨,郧阳府一带流民啸聚,土匪四处流窜,他们不敢攻到府城,专劫掠水道和官道上的商队。

      沈家也曾想过托镖,但从汉口到安陆、德安的盐队屡遭劫掠,镖师伤亡惨重,人盐两失,眼下,恐怕也没有镖局再敢接沈家的单子。

      把盐运去湖广,已然难如登天,更不必谈湖广私盐泛滥已久,土匪闹得人心惶惶,百姓根本无力购置价格高昂的官盐。

      沈望宗接管湖广引岸后,也是经营了两年,才稍见起色,眼下遭此洪灾,如若不及时补救,恐怕是要毁于一旦!

      想到此处,堂内一道道目光也交织起来。

      众人今日来此,当然是为了接下长房的担子,可这担子的一面是世袭的总商之位、沈家半壁盐额,还有一面、却是湖广引岸繁华之下的经年积弊。

      比之二房的河东引岸,三房的豫南皖北,长房的湖广引岸最大、利润最丰,却也是最难辖制的。

      沈望宗接手之后,没过几年便已心力交瘁,而沈望宗,已经是老爷子最看重的孩子、沈家年轻一辈最有前途的接班人。

      虽然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但要越过他,接湖广引岸,单从才略上,老爷子必然不答应。

      湖广虽积弊已久,但二房的河东、三房的豫南皖北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堂内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窗外风雪呼啸,压得人喘不过气。

      沉寂之中,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太师椅上的沈老爷子。

      沈万钧早料到有此情形,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不像是笑,倒像是某种疲惫已极的叹息。

      他的手掌握住身旁的手杖,手背青筋虬结,借着这股力,他略显沉重地站了起来。

      目光沉静,缓缓扫过堂下诸人,最终落在那盆清水梅上,声调平缓却字字千钧:

      “湖广的那批盐,是望宗今年……亲自盯的。”

      “如今他人不在了,但这批盐,绝不能烂在宜昌,更不能落入匪寇之手。否则,我沈家,对不起他,也堵不住这扬州城悠悠众口!眼下新御史出京,五路盐政握于一人之手,其意不言自明!此时若不能将官盐如期销运,我沈家便是授人以柄,首当其冲。”

      他略一停顿,握着拐杖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至于总商之位……”
      他话音一转,语调里听不出喜怒,却让在座所有人心中一凛。

      扬州四大总商,与官府交接,垄断盐引,乃是世袭之职。

      “我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这个位子,终究要有人来坐。”
      他目光如古井无波,再次巡睃众人。

      “今日,我便定个章程。长房留下的担子,需要人担。你们谁有本事,将船队上的盐,还有湖广衙门积压十数年的官盐,厘清航路,全数发卖妥当,将银款、账目,清清楚楚交回公中……”
      他拔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谁、便接下长房的基业。”

      “咔哒。”
      沈皋德手中的茶碗与碗盖相击,发出清脆一响,他猛地回过神,脸上血色褪尽,复又涌上,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

      沈皋信膝上的《林泉高致》不知何时已滑落,他素来平和的面容上看不出波澜,只是搭在扶手的手指微微弯曲,指节顶得发白。

      堂内静得可怕,只听见檐外风雪声忽地清晰起来,呼啸着穿过廊下,更衬得这一室沉默,凝重如铁。

      炭盆里爆开的火星,明灭不定,映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沈万钧已重新落座,阖上双眼,仿佛刚才那句足以掀起全族惊涛骇浪的话,与他再无干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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