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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异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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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声在下午四点四十分准时响起,但教室里没有人移动。六十双眼睛紧盯着讲台,李老师正用红色记号笔在白板上画着最后一道数学题的辅助线。
“这道题,全校只有两个人做对。”李老师的声音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冰冷,“陈海,92分,班级第一。林晓,63分,倒数第三。”
林晓感觉六十道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的背上。他盯着自己的卷子,红色的叉号像血迹斑斑的伤口。他已经三天没睡好觉了,每次闭上眼睛都会看到数学公式在黑暗中旋转。
“林晓,站起来。”李老师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
林晓机械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知道你为什么考这么差吗?”李老师走到他面前,手里的卷子像一面白旗,“因为你总想着走捷径。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就是太自以为是了。”
陈海在第三排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他是那个“92分”,但李老师永远不会告诉大家,他为了这个分数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周末全部泡在题海里,甚至开始服用父亲给的“提神药片”。
“看看陈海,同样的老师,同样的教室,为什么人家能考好?”李老师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带着锋利的边缘,“因为他踏实,听话,不像你整天胡思乱想些没用的。”
林晓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昨晚两点才睡,做完数学又背英语,连吃饭时间都在记单词。但他什么也没说,辩解只会招来更猛烈的批评。
放学后,陈海被李老师叫到办公室。
“陈海啊,你是老师的希望。”李老师递给他一套新的习题集,“下周的全市联考,你必须进前十。校长说了,这关系到我们学校的评级。”
陈海接过厚厚的题集,感觉像接过了千斤重担。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已经连续一周头痛了。
“老师,我最近有点...”
“有点累?谁都累!”李老师打断他,“重点高中的门槛不会因为你累就降低一分。你父母花了那么多心血,你不能在这个时候松懈。”
陈海低下头。他想起母亲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就为付他的补习费,想起父亲说“咱们家就指望你出人头地了”。他咽回了想说的话。
与此同时,林晓在教室里罚扫地。他慢吞吞地移动着扫把,看着灰尘在夕阳下飞舞。
“又被骂了?”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是教美术的王老师,全校唯一不按课表上课的“怪人”。
林晓点点头,继续扫地。
“听说你喜欢摄影?”王老师走进来,从包里拿出一本画册,“市里有个青少年摄影比赛,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林晓停下手中的活,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暗淡下去。“没时间,李老师说期末考试前不准参加任何活动。”
“生活不只有考试。”王老师把画册塞给他,“考虑一下。”
林晓把画册塞进书包最底层,像藏起一件赃物。他知道如果被李老师发现,又会是一场暴风骤雨。
第二天,陈海的数学卷子被贴在教室后面的光荣榜上。林晓的则被要求重新订正五遍。
“有些同学,不仅自己不努力,还要拖班级后腿。”李老师瞥了林晓一眼,“每次平均分都是被你们这几个拉低的,心里不觉得愧疚吗?”
林晓盯着桌面上的木纹,想象自己缩小到能躲进那些弯曲的线条里。他最近总是这样,上课走神,注意力难以集中。医生说是焦虑症,建议休息,但他父母说那是“娇气病”。
课间操时,陈海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栏杆,眼前发黑。
“没事吧?”林晓恰好经过,扶了他一把。
陈海勉强笑了笑:“没事,可能就是没吃早饭。”
两人很少交谈,虽然是同桌,但竞争关系让他们始终保持着距离。此刻,在喧闹的操场上,一种奇怪的默契突然建立起来。
“你其实很厉害。”陈海突然说,“上次那道几何题,你的解法比标准答案还简洁。”
林晓愣了一下,没想到模范生会称赞他。“李老师说那是歪门邪道。”
“那是因为她没想到。”陈海的声音低下来,“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像在流水线上,合格的往前送,不合格的淘汰掉。”
林晓惊讶地看着陈海。他一直以为好学生都是老师的应声虫,没想到他们也有压力。
“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陈海突然 confess,“梦见我在考场里,什么题都不会,所有人都看着我...”
林晓正要回答,上课铃响了。那一刻的共鸣被切断,两人又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联考前一天,李老师举行了最后一次模拟测试。陈海得了98分,林晓勉强及格。
“最后一道大题,全校只有陈海一个人做对。”李老师的声音洋溢着自豪,“这说明什么?天赋固然重要,但勤奋才是决定性的!”
下课后,陈海找到林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解出最后一道题的吗?”
林晓点点头。陈海拿出草稿纸,开始讲解。不是老师教的标准解法,而是一种更巧妙的思路。林晓突然明白了,陈海也在偷偷地“走捷径”,只是从不让老师知道。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陈海沉默了一会:“因为我觉得你能理解。你看到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
这是林晓第一次感到自己被看见,而不是被评判。
联考那天,陈海在考场上突然头晕目眩。数字和公式在眼前旋转,他什么也看不清。交卷铃响起时,他还有半面卷子空白。
成绩公布后,陈海从年级前三跌到了五十名开外。李老师脸上的失望像一记耳光。
“陈海,你太让我失望了。”办公室里,李老师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知道这次失败会影响学校的评级吗?你知道多少老师的心血白费了吗?”
陈海低着头,一言不发。他想起那些失眠的夜晚,那些头痛欲裂还在刷题的晚上,那些提神药片...
“老师,我尽力了。”
“尽力?真正尽力的人不会找借口!”李老师猛地拍桌子,“从今天起,每天放学后加练两小时,我必须把你的状态拉回来!”
那天傍晚,陈海没有去加练。他爬到了教学楼顶楼,望着夕阳下的城市。他口袋里装着联考卷子,那个鲜红的“72分”像一道伤口。
他想起林晓的摄影画册,那些自由的角度和光影。他从未告诉任何人,他真正喜欢的是画画,而不是数学。但父亲说那是“没出息的路”。
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是林晓,他拿着相机上来拍夕阳。
“你怎么在这里?”林晓惊讶地问。
陈海没有回头。“记得你说过,有时候真想跳下去算了。”
林晓心里一紧:“那是气话。”
“是吗?”陈海的声音飘忽不定,“我觉得活着就像在演一场没完没了的戏。只有成绩好,大家才喜欢你。一旦考砸了,你就什么都不是。”
林晓不知该说什么。他也有过同样的念头,站在高处时想象坠落的自由。
“我昨天梦到我死了。”陈海继续说,“在我的葬礼上,所有人都在说‘要是他再多考一分就好了’。”
夕阳西下,天空染成了血红色。陈海向前走了一步。
“别!”林晓喊道,“你疯了?”
“也许吧。”陈海的声音突然坚定起来,“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别人安排的。”
那一刻,林晓看到了陈海脸上的表情——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可怕的清醒。
“告诉他们,”陈海说,“我不是因为考砸了才这样。我是因为再也演不下去了。”
他向前迈出最后一步。
坠落的过程比想象中长。陈海最后想到的是五岁时,母亲带他去公园画向日葵。那天的阳光很暖,母亲说:“画得真好,我的小画家。”
然后是一片寂静。
陈海的死震动了整个学校。校长召开了紧急会议,老师们互相推诿责任。李老师哭得撕心裂肺:“我是为他好,真的是为他好...”
追悼会上,陈海的父母展示了他小时候的画作。色彩斑斓,充满想象力。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多年没拿起过画笔。
林晓站在人群最后面。他手里拿着那张联考卷子,背面是陈海最后写给他的解题思路。在角落里,有一行小字:“如果能重来,我想画夕阳。”
悲剧发生后,学校推出了“心理健康教育计划”。每周一节课,通常被用来讲题。李老师成了“关爱学生心理”的典型,因为她最痛苦,最自责,最令人同情。
林晓没有再提起那天顶楼的对话。他开始努力学习,成绩稳步提升。老师们都说“陈海的事件惊醒了他们中的一些人”。
毕业典礼上,林晓作为“进步最大”的学生代表发言。他感谢老师的严格要求,感谢父母的付出,感谢学校的培养。他的演讲感人至深,许多家长擦着眼角。
“这孩子终于懂事了。”李老师欣慰地对校长说,“教育就是要坚持不懈,即使暂时不理解,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我们的苦心。”
林晓在掌声中鞠躬。没有人看到他的手指掐进掌心渗出的血,也没有人听到他内心的尖叫。
他考上了名牌大学,找到了高薪工作,成为教育成功的典范。父母以他为荣,老师以他为傲。
每年清明,他都会带一束向日葵去陈海的墓地。他会坐一会儿,什么也不说。
四十岁那年,林晓突然买了一整套画具。妻子惊讶地问他要做什么,他答非所问:“今天的夕阳很美。”
他站在阳台上,看着血红色的落日,想起那个傍晚,那个选择坠落的少年。
妻子在屋里打电话:“是啊,他最近有点怪,可能工作太累了吧...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林晓望着天际线,一步也没有迈出。
他早已学会了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安全地活着,如何满足所有人的期待,如何做一个正常人。
这才是最可怕的死亡——无人察觉,无人哀悼,甚至无人注意。他呼吸着,工作着,生活着,但那个真正的林晓早已在多年前的某个傍晚,随着陈海一起坠落了。
夕阳西下,天空如血一般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