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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猗猗小艳夹通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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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温润的白光忽然刺破记忆的血色。光晕中走出个女子,眉眼与他七分相似,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素麻襦裙,通身只佩了一枚羊脂玉,那正是母亲徐扶光常戴的那枚。
她身后是无边无际的虚空,漂浮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宇文家死士将药粉混入安胎汤;她生产时血崩,稳婆袖中滑落的银针,最后是她濒死时,指尖颤抖地拂过枕边玉,随后便流过一抹极淡的蓝光,倏地钻入虚空消失。
“阿坚。” 母亲的声音直接在脑内响起,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怜惜,“这玉,就是要是。而宇文家要的……从来不只是北秦江山,更是可以跨越前世今生的它。”
画面陡转,他看见前世咽气刹那,一道微不可查的蓝光从他心口溢出,汇入悬于虚空。
玉面裂开细纹,蓝光裹着一粒微尘般的光点,投入茫茫尘世,那是黎梦还重生的起点。
“我用最后一点能量,换了她的机缘……也换你,今生重来……”
母亲的身影开始消散,声音断断续续,“护好她……护好……”
“嗬!” 淳于坚猛地睁眼,冷汗浸透重衫。黎梦仍在他怀中安睡,呼吸清浅。
他颤抖着手摸向床头柜,那枚母亲唯一的遗物,羊脂玉佩,正静静躺在锦帕上。
但指尖触到的刹那,簪身发出细微的“咔”声。一道裂痕闪电般窜过温润的玉体,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在他惊恐注视下,整枚玉佩无声地崩解、塌陷,化作一小撮细腻洁白的粉末,像北地最细的雪,无声无息地堆在明黄的锦缎上。
最后一点微弱的蓝光在粉末上跳跃了一下,彻底熄灭。
母亲……真的走了。连这点念想……也化成了灰。
二十年的疑惑有了答案,却是最残酷的那种。宇文家,像跗骨之蛆,从母亲到黎梦还,他以为的战场在江山,在朝堂,却不知真正的深渊,藏在这样一枚玉佩里。
前世母亲的早逝、黎梦还的死前相谏,他愚蠢的执迷不悟,齐齐涌来,巨大的悲怆和自厌如同冰水混合着滚油,从头顶浇下,冻僵四肢百骸,又灼穿五脏六腑。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被掐住脖子的困兽。
黎梦还就在这时醒了。
她迷蒙地睁开眼,长睫颤动,带着初醒的慵懒和产后的疲惫,下意识地蹭蹭他的下巴。
“怎么了?” 她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睡意,温暖的手掌无意识地抚上他紧绷的脊背,“是太累了吧?做噩梦了吗?”
那温柔的触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淳于坚猛地将脸埋进她颈窝。那里还残留着生产时的汗味和淡淡的奶香,温热、柔软,是活生生的存在。他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这是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证据,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阿梦……” 他的声音闷在她颈间,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浸湿她的衣领,“人死了……到底……会去哪里?”
他像个迷途稚子,绝望地向唯一的光源寻求答案。
母亲消散的光点,玉簪冰冷的粉末,前世她在他怀中冷却的身体,攥紧他的心脏。
黎梦还显然被他从未有过的脆弱和绝望惊住了。她怔了片刻,手臂环住他剧烈颤抖的宽阔肩膀,指尖穿过他汗湿纠结的发辫。她不知道他刚刚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只当是连日守护的疲惫与生产凶险带来的后怕。她的掌心温柔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抚受惊的羲和。
“也许…” 她望着帐顶盘旋的龙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就是化作云,化作雨,化作这殿外新抽芽的柳枝,化作羲和发间那朵刚开的迎春……”
她顿了顿,更轻地说,“也可能,化作吹过望舒身上的温柔春风。”
没有轮回转世的玄奥,没有仙山琼阁的缥缈。
她给的答案,一如往昔,朴素得如同脚下的泥土,却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温暖。
淳于坚的颤抖奇迹般地平息了。
他依旧埋在她颈间,滚烫的呼吸喷在她敏感的皮肤上。
母亲化作了什么?是这拂过窗棂的晨风吗?是这殿角将熄未熄的烛火吗?
是融入了守护着黎梦还和孩子们的那股无形的力量?
还是黎梦还前世的记忆碎片里,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人死后是否也归于尘土,滋养新的生命?
他缓缓抬起头。黎梦眼中带着未散的睡意和纯粹的关切,清澈地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脸,泪痕未干,胡茬凌乱,眼底布满血丝,如穷途末路的败将,简直和他前世在淮水旁一模一样,他长叹一口气,喃喃低语,“真狼狈啊……”
他更紧地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低头,额头再次抵住她的,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这一次,不再是寻求慰藉,而是某种无声的确认与锚定。
殿外晨曦微露,鸟鸣初啼。描金摇篮里,望舒发出一声细嫩的哼唧,小拳头在空中无意识地挥舞。羲和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带着孩童特有的雀跃:“阿娘阿爹!妹妹醒了吗?”
黎梦还推了推他,示意该起身了。淳于坚却纹丝不动,依旧抵着她的额,目光沉沉地锁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容颜,连同她话语里那朴素宏大的生死之道,刻进魂魄最深处。
风穿过窗隙,拂动纱幔。锦帕上,那堆羊脂玉的粉末被风带起几缕,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摇篮边沿,落在望舒襁褓细软的锦缎上,像一层最温柔的初雪。
他看见了。母亲似乎也看见了。
自从望舒出生后,二人爱之怜之如珠如宝,但哪怕稚子可爱,黎梦还和淳于坚却更把更多关注和爱都倾注在长女的身上。
有时候羲和都有些小心虚,“娘亲,爹爹,其实内侍宫人都说过,在寻常市井,我该更乖更听话的,因为我已经享受过你们完整的爱的,不能和妹妹争。”
黎梦还笑着搂住她,“你不用这样想,妹妹那么小哪里记得什么?我的大宝贝,以后要担起的责任更多。将来,只要有你遮蔽一天,妹妹她就可以享受一天,这已经是爹娘对小宝贝最大的偏心了。”
淳于坚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对大女儿的功课要求越发严格,小女儿只要跟得上就行,做到姐姐七八分的高度就可,在此压力之下,比起望舒,他更偏怜羲和也是自然。
黎羲和十岁那年初冬,第一次踏进紫宸殿西暖阁的议政堂。
乌檀木地板光可鉴人,倒映着她绯红宫装下摆的翟鸟纹。
十二扇紫檀屏风前,女帝斜倚凭几,正用朱笔圈点着青州盐税奏报,冬日淡金的光线穿过高窗,在她鸦青鬓角投下细碎光斑。
“坐。”黎梦还未还抬眼,笔尖在绢纸上沙沙游走。
羲和跪坐在右下首的蒲团,腰背挺得笔直。
檀香在博山炉里袅袅升腾,她嗅见母亲袖间清冽的墨香,混杂着奏章陈年纸张的气息。
繁缕清亮的声音像一把精钢尺,丈量着河工银两:“三百七十名役夫冻伤,需拨付抚恤棉布六百匹,姜糖……”
“抚恤翻倍。”黎梦还忽然搁笔,“冻伤者免三年庸调。”
羲和看见繁缕姑姑眼中闪过的动容,旋即化为更深的恭敬。
那时候她还不懂庸调折算的银钱几何,却牢牢记住了母亲笔尖停顿处。
朱砂在“三百七十”这个数字上泅开的红晕,像雪地里一滩未干的血。
三年后春分,十三岁的皇太女代母巡视梁州官仓,麦粒瀑布般从斛斗倾泻而下,溅起金尘扑上她杏黄常服。
仓监捧着账册谄笑:“殿下请看,去岁余粮足支三年……”
羲和蹲身,指尖捻起一粒混在麦堆里的砂石。“陈粮霉变几何?”
她起身时,仓监脸上血色褪尽。
那夜驿馆烛火通明,她对照《司稼令则例》勾稽账目,算盘珠响到三更。翌日开仓验粮,三成麦粒已生黑曲。她手持令箭立于仓场高台,看着黜免的仓吏被押解出城,晨风卷起她未簪钗环的发丝,露出与女帝如出一辙的锋利下颌线。
回京奏报时,黎梦抚过她掌心被账册页缘割出的红痕,只问:“可知为何霉变?”
“转运使贪墨烘干银,以湿粮充数。”羲和答得干脆。
黎梦却将一册《齐民要术》推到她面前。泛黄纸页记载着窖藏防潮法,夹页处有蝇头小楷批注:“仓廪不修,非独人祸,亦乃天时相侵。”
羲和猛然抬头,看见母亲眼底映着烛火,像深潭沉星。
年纪越大,每一年仿佛都过得越来越快。
眨眼间那个还会趴在母亲父亲膝盖上撒娇的小姑娘,已经是临朝监理的皇太女。
紫宸殿的漏刻指向子时三刻,更梆声隔着三重宫墙传来,闷钝得如同沉入深水。
黎梦还在淡淡的熏香气息里睁眼,视线先落在御案前的身影上。
羲和正批阅最后一份奏疏,烛火将她玄衣翟纹的轮廓镀上金边,执笔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像一株过早承雪的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