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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六章 波隆那 Bologna 下 ...

  •   “嗯,不重要。”陈贤深呼吸了一下,接着给钱煜珩讲:“我把卖房的钱给我妈留了些,够她养老了。然后我试图回归正常的生活,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实在是做不到。”
      “只要在工位上坐下,我就生出一种窒息感强烈的悔恨。我一看报表就头晕,一做PPT就想砸电脑。那些字都像在质问我,为什么出卖曾经的宝贵时间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为什么当年总用这些‘正事’当借口去逃避?为什么没争分夺秒地陪他……”
      余光里看见钱煜珩在摇头,陈贤侧目看了看她。
      “那段时间我有点滥用药物,每天晕乎乎的,试用期都没过就被辞了。”他转回头,说得像在宽慰钱煜珩。
      “我以为自己是不能停下,于是买了辆说不清第几手的破车,拉拉活,跑跑长途,有心情就和乘客聊几句,没心情就闷头开车,就这么在国内浪了段日子。但我又渐渐发现,其实不是工作的问题,而是回到了母语环境,那种可怕的感觉就又回来了。就像回到了刚失去他的时候一样,空洞虚无得让人想死。”
      “我觉得没有区别,我去哪都没有区别,路上遇到过谁都不会有改变,听过什么故事都不关我屁事,离开了多久也都没有用,我一次次远走他乡逃避,回头来都是孤身一人,还是那个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然后我看见了风滚草。”陈贤茫然地看着前方,前言不搭后语,“原来那东西那么大一坨。”
      “风滚草?”钱煜珩更困惑了。
      “对,在新疆。那时候我车抛锚了。
      “我在澳洲也专门找过那东西,可愣是没找到,没想到在几乎忘记这茬的时候,来了个得来全不费工夫。
      “噢不对,废了一辆车。”他更正。
      “那又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我记得当时是送完一伙装束奇异的一家五口到个偏僻的小村。车快没油了,我开去找最近的加油站……”

      排气管冒出了不少黑烟,几乎要散架的破车卡了几下,接着就彻底动不了了。
      远处都是高耸的雪山,前后都没有车。陈贤不知道自己怎么开到这地方的,GPS显示异常,这具体是什么位置他也不得而知,只记得途径了条笔直地贴在戈壁滩上的土路、过了横跨在干涸河道上的大桥。
      若不是有那些重峦叠嶂,陈贤甚至有点分不清这是在国内还是回到了澳洲。
      他掀开车引擎盖,叮叮咣咣折腾了一身汗也修不好。四下都没人,只有呼呼的风声,寂寥得骇人。他在周围徘徊了一阵,心想就这么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回到车上抄起随身行囊。
      孑然站在马路中间,陈贤又一次不知道该往哪走。
      强风吹起他破旧的衣摆,然后一个枯草团戏谑地从他身边跳过,被风赶着滚向山口。
      ——风滚草!
      陈贤像发现了宝藏一样睁大了眼,连忙迈步跟上它。
      它越滚越快,他就也跟着跑起来。

      天地好像无限大,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出山谷,也怎么跑都无法跑得离山更近一些。
      时间还在上午,天是亮着的,但看不见太阳,倒是有个浅白色的月牙挂在山巅。
      他就那么一路跑,跑到月亮也不见了、跟丢了风滚草。

      后来那条路上终于有辆巴士经过。不等他拦,那车超过他一段随即刹停,车门像蓄满了力的弹簧,嘭的一声弹开。
      皮肤黝黑的司机不施一语,就干跟他大眼瞪小眼,意思像在说:“这条路,你跑死也跑不到头,不上车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陈贤这一路都是随命运安排,这次也不例外。他上车补了票,气喘吁吁地坐到一群背包客之间。
      那群精力爆棚的年轻人对他很好奇,没能沉默多久就开始和他搭话,问他是不是当地人、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在路上跑、问他是怎么到的这地方、问他就带那么小个包旅行是有什么秘密装备……
      陈贤说他没有目的地,他只是在流浪。
      “太酷了太朋克了!”那个染了一头黄毛、戴着荧光绿色遮阳帽,脸上长着麻点子的男生兴奋地上下挥舞拳头。一直听他们对话,陈贤知道这个人绰号叫萝卜。
      该叫菠萝的,他想,这家伙就像个倒立的菠萝。
      陈贤厌恶聒噪,但不厌恶萝卜的喋喋不休,因为他的嗓音让陈贤想起高明。他留意听着,萝卜好像是这群人的半个向导,一路都在指南指北,其他人就跟着他的号令,扭头看左看右。
      大山陈贤刚刚奔跑的时候看得够够的了,巴士晃得像个摇篮,他听着周围的聊天声,很快就睡着了。
      刚迷迷糊糊梦见高明跟他讲爬什么山,车就停下了。一熄火陈贤就醒了过来,睁眼看见车上的人都下去过边检,他就也跟着去。在这区域经常遇见查证的,边境证护照回乡证驾照早就是腰包里的老演员了,他也没去问为什么要查。排队的时候,那个跟萝卜一伙的女生看见他拿出的护照是藏青色的,还凑过来问能不能给她仔细看看。
      陈贤听过他们叫她,只知道音,不知道是什么字,他猜不是岳麓就是月露。那姑娘把彩绳辫进了辫子里,像以前家门口超市会卖的圣诞拐棍塘,脸上还黏了些亮片,陈贤老忍不住想帮她捏下来。
      白茫茫的日头升起来,给驼色的山脉都蒙了一层薄雾滤镜。
      他们过了关又都回到车上。萝卜照旧给他们指红色的山、指草甸上的牛群、告诉他们哪是天山和昆仑山的交汇地……
      这群兴奋的年轻人请陈贤帮忙给他们在西极拍合照。帕米尔高原上的风极大,把笑语欢声吞得不甚清晰,把岳麓的辫子都扬到了天上。
      陈贤看着屏幕上青春洋溢的脸庞,觉得这些笑容都恍然若梦。

      “我跟他们到了一个中转镇,那里路牌应该是俄语,我看不懂。他们要去找登山公司申请许可证,问我什么打算,我随口说我也可以考虑去爬爬山,他们就七嘴八舌地、很老道地说我的行头是不行的,非得冻死不可。萝卜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说队里那个叫史哥的小家伙准备在雪山上跟岳麓求婚,说我要是真有意挑战列宁峰,就和他们一起,一来大家有个照应,二来给他们捧个人场。”
      “哗,浪漫唷。”钱煜珩听的起劲。
      “嗯,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陈贤笑笑,“他们花了大价钱办了证请了向导,我们一起到四千多米的营地露营,结果过了那晚,这帮毛孩子有一半没起来,尤其那个史哥,高反严重。”
      “啊哦……”钱煜珩替故事里的史哥拍了下脑门。
      “最后就剩下就我跟萝卜还有岳麓,仨人,跋涉到下一个营地住了一晚,第二天继续爬到了一个遇难者纪念碑,他们俩就也撤退了,说要尽早回到低海拔地区和大部队汇合。”陈贤想了想,浅要总结了一下:“溃不成军,这个词挺合适的。”
      “您没一起回去?”钱煜珩问。
      “没。我路上遇到了一队来登顶的外国人,两边向导交接了一下,我就跟着他们一路爬一路露营,借着萝卜他们留给我的绰绰有余的装备,到了雪山上。”
      “这么仓促,岂不是很危险?”
      “是。”陈贤点头,“陡峭的山坡散落着石砾,有的地方还上了冻,稍不注意就会滑下去。我边爬边想,我在干啥啊?前几天我甚至都没听说过列宁峰,怎么今天就在这儿走到脚上都起血泡了呢?可仰望雪山,我也感受到一种圣洁的吸引力,我就想看看那云雾笼罩下到底是什么。”
      他好像在回忆自己当年的幻想,眼里都是憧憬的光。
      “是什么呢?”钱煜珩顺着他问。
      “没什么,山嘛。”陈贤笑笑,回归现实,“沿途遇到过土拨鼠、经过过河湖小溪、看过紫色的山和蓝透透的冰川……当时不知是不是也高反了,对这些根本熟视无睹,现在想想,其实过程挺丰富的。”
      “嗯……可那是高原啊,您都没点准备,简直是玩命。”钱煜珩似笑非笑地感叹。
      陈贤直视着她顿了顿,轻声道:“我就是在玩命啊。”他笑,“他走以后,我就像在经历那……那词儿怎么说来着?……不应期?”
      “不应期。”钱煜珩重复他的话,等他解释。
      “是叫不应期吧?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没有活着的感觉……”
      “啊……”钱煜珩理解了他的意思,“您是说经受过度刺激之后,难以产生正常的情绪反应?”
      “差不多。”陈贤温和地看着面前一排排座椅,淡淡道:“我没有任何目标,我只是单纯寻求刺激,或是寻求相见的机会。我答应过他不能寻死,但没说过不能死吧?我就想,这世界上险境还是很多的,每年事故死的人不在少数,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钱煜珩皱着眉头看他,她认为这想法做法都是对生命的不尊重,但未历他人痛,她觉得自己没权利指摘他人的选择,所以没有张嘴。
      “确实很危险。”陈贤重复,“高原天气变化极快,从阳光普照到落大雨砸冰雹就是瞬间的事,我没什么户外经验,纯靠命大。有几次从松滑的峭壁上出溜下去,要不是有那些还算结实的岩草根,差点就真的凉凉了。”

      一连几天的艰辛苦险爬得陈贤麻木至极,直到脚下从草甸渐变至寸草不生,又变成了白皑皑一片,放眼望去,云雾萦绕在了低处。他抬起头,雪山环绕,日月同辉,他觉得自己被群岭托升起来,无限接近天空。
      他才好像苏醒了一瞬。
      陈贤深吸了一口稀薄又寒冷的空气,想起那群年轻人说过要在雪山上求婚。他鬼使神差地摘下手套,去看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上面早就遍布划痕,却依然闪耀。
      另一枚原本属于高明的,被他用链子串起来,一直戴在脖子上。
      他把它抽出来用左手攥住,感受到它带着自己心口的温度。
      往事件件涌上心头。
      ——这爱仍然温热、记忆犹新。
      陈贤面朝着雪山,郑重其事地亲吻那枚戒指。
      “原谅我吧,一点都不懂浪漫的我。”他看着半透明的圆月摇头,任寒风风干他的泪。
      他想起自己求婚的时候,就只是傻愣愣地跪在地上,干巴巴问了一句:“同意吗?求求你。”
      蠢死了。
      可就这蠢到家的自己,何德何能,还是得到了最美好心灵的倾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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