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囚》南山止

3、柠檬水与青梅

　　那天之后，“隅角”咖啡吧靠窗的位置，成了游枣每周三下午固定的去处。

　　她总是抱着书，点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坐在离风与不远不近的地方。有时是斜对角，有时是背后隔着一排的位置。她不敢贸然再去跟他同桌，生怕打扰那份她暗自欣赏的宁静，也怕自己在他面前再次手足无措。

　　风与似乎也习惯了她无声的存在。他依旧专注于自己的书本，偶尔抬头，目光掠过店内，看到她时，会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除此之外，并无更多交流。

　　这种近乎“偶遇”的固定模式，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游枣像个小心翼翼的收藏家，贪婪地收集着每一个关于他的细节：他看书时微蹙的眉头，思考时无意识转动钢笔的手指，阳光在他睫毛下投下的细小阴影，甚至是他惯常点的那款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的香气。

　　她满足于这种单方面的、安静的注视。直到某个周三，这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那天下午，游枣因为系里临时开会，到咖啡吧比平时晚了些。推开玻璃门，风铃声依旧清脆，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风与果然在。但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女生。

　　女生背对着门口，看不到正脸，但仅从背影就能判断出气质出众。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露出线条优美的手臂和脖颈，长发微卷，松松地挽在脑后，用一枚简单的珍珠发夹固定。她正微微侧头，对风与说着什么，姿态亲昵而自然。

　　风与的表情，是游枣从未见过的放松和……温柔。他嘴角噙着清晰的笑意，眼神专注地落在对面女生的脸上，偶尔点头，偶尔回应几句。那种氛围，紧密得仿佛插不进一根针。

　　游枣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闷地疼。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名字——苏晚。

　　她站在原地，进退维谷。走吧，显得刻意；留吧，又像个多余的旁观者。就在她犹豫不决时，风与抬眼看到了她。

　　他脸上的笑意未减，朝她招了招手。

　　游枣的心跳得更乱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游枣。”风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这边。”

　　随着她的走近，坐在风与对面的女生也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极其明艳动人的脸。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精心雕琢过，尤其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天生的娇媚。她看到游枣，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探究的礼貌微笑。

　　“这是我朋友，游枣，化学系的。”风与自然地介绍，然后转向游枣，“这是苏晚，艺术学院的。”

　　果然是她。那个论坛帖子里的“青梅竹马”，那个“小晚”。

　　“你好。”苏晚的声音清脆悦耳，像风吹铃铛。她上下打量了游枣一眼，目光在她朴素的T恤牛仔裤和怀里抱着的厚重专业书上停留了一瞬，笑容依旧完美，却让游枣莫名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

　　“你……你好。”游枣有些局促地回应，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抠着书脊。

　　“坐吧。”风与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

　　游枣僵硬地坐下，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华丽舞台的蹩脚演员，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服务员过来，她习惯性地点了柠檬水。

　　“柠檬水？”苏晚微微挑眉，语气带着点天真烂漫的惊讶，“来这里只喝柠檬水吗？阿与，你也不推荐点好的给学妹。”她说着，很自然地伸手拿过风与面前的咖啡杯，就着他喝过的位置，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皱起秀气的鼻子，“唔，还是这么苦，你的口味真奇怪。”

　　风与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纵容的无奈，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游枣看着这一幕，感觉自己的柠檬水还没上来，喉咙里已经充满了酸涩的味道。那种亲昵，是经年累月养成的、旁人无法介入的熟稔。

　　“游枣学妹是化学系的？”苏晚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游枣身上，笑容甜美，“真好，理科生逻辑思维强，不像我们学艺术的，整天感性地胡思乱想。”她说着，朝风与眨眨眼，“对吧，阿与？你以前老说我想法天马行空。”

　　风与笑了笑，没接话，只是将手边的一小碟方糖推向苏晚那边。

　　苏晚很自然地拈起一块，放进了自己的果汁里。

　　整个过程中，游枣就像一个透明的背景板。她听着苏晚用娇俏的语气分享着艺术学院的新鲜事，抱怨着难搞的教授，计划着周末要去写生的公园。风与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苏晚身上。

　　游枣的柠檬水终于上来了。她捧着冰凉的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那酸味几乎要浸透她的四肢百骸。她试图加入话题，却发现自己完全插不进嘴。他们谈论的画展、音乐会、某个小众作家，都是她完全陌生的领域。她所熟悉的化学公式、实验数据，在这个空间里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和风与，或者说，她和风与所处的世界，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不仅仅是文理之间的沟壑，更是一种由成长环境、生活圈子构筑起的无形壁垒。

　　“啊，时间差不多了。”苏晚看了看手腕上精致的手表，站起身，“我晚上还有排练，得先走了。阿与，你答应来看我演出的，别忘了哦！”她语气带着撒娇的意味。

　　“记得。”风与点头。

　　苏晚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名牌手袋，对游枣挥了挥手，笑容依旧明媚：“游枣学妹，下次见哦。”

　　然后，她像一只翩跹的蝴蝶，轻盈地离开了咖啡吧。

　　座位上只剩下游枣和风与。空气似乎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却也变得更加沉重。

　　“苏晚她……性格比较活泼。”风与看着游枣，语气平和地解释了一句。

　　“嗯，看出来了。”游枣低着头，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所剩无几的柠檬水，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敲打她混乱的心绪。她很想问，你们真的是青梅竹马吗？你们……是什么关系？

　　但她没有勇气。她以什么立场问呢？一个偶尔在同一家咖啡吧遇到的、连朋友都算不上的学妹？

　　“你……”风与似乎想说什么。

　　“我也该走了！”游枣猛地站起来，动作快得差点带倒椅子，“我，我晚上还有实验报告要写。再见，风与学长。”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抱着她那些沉重的、与这个文艺空间格格不入的专业书，匆匆离开了“隅角”。推开门时，风铃再次响起，这一次，那声音听在她耳里，却带着刺耳的嘲讽。

　　她一路跑回宿舍，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苏晚就着风与杯子喝咖啡的画面，回放着他们之间那种自然流露的亲昵。

　　那颗被她珍藏起来、夹在书页里的樱花糖纸，此刻仿佛也失去了最初的甜蜜光泽，变得黯淡起来。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追忆似水年华》，翻到夹着糖纸的那一页。透明的糖纸依旧，印着的樱花图案依旧，可看着它，游枣的心底却涌上一股巨大的、难以言说的酸楚和失落。

　　柠檬水的酸，原来可以这样持久，这样深刻地侵蚀味觉，乃至……心脏。

　　她开始隐约意识到，那个在樱花树下给予她短暂温柔幻象的人，他的世界，或许早已有了固定的坐标。而那个坐标点上，站着的人，名叫苏晚。

　　她这场悄无声息的、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一场徒劳无功的单向奔赴。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小晚”这个名字，像一粒不小心落入眼中的沙砾，让游枣接下来的几天都感觉有些不适。她试图忽略它，告诉自己那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的朋友，甚至可能是亲戚。但理智的分析在某种隐约的直觉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她不再刻意去“隅角”咖啡吧，甚至有意绕开文学院附近的路。那颗樱花糖带来的悸动，被一种更复杂的、带着点自我告诫的情绪取代。十八岁的自尊心，敏感又脆弱，不容许自己表现出任何一点“刻意”或“纠缠”的迹象。

　　然而，校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周五下午，游枣被舍友林薇硬拉着去体育馆看一场系之间的篮球友谊赛。林薇暗恋的学长是计算机系的主力，游枣拗不过她的软磨硬泡，只好抱着充当背景板的心态跟了去。

　　体育馆里人声鼎沸，加油声、哨声、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嘎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青春的躁动。游枣和林薇挤在看台的人群中，目光勉强追随着场上快速移动的人影。

　　就在一次比赛暂停间隙，游枣无意间望向对面看台，视线瞬间定住了。

　　在对面相对稀疏的观众席上，风与赫然坐在那里。他依旧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敞开的浅蓝色衬衫，神情疏淡地看着球场。而在他身边，坐着一个女生。

　　那是一个任谁看了都会眼前一亮的女生。及腰的长发微卷，像海藻般浓密光泽，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她五官的明艳夺目。她穿着一条藕粉色的连衣裙，身姿优雅，正侧着头，笑意盈盈地对风与说着什么。风与微微低下头，凑近她倾听，嘴角也噙着一抹游枣从未见过的、极其放松而温柔的笑意。

　　那种笑意，不同于他之前给游枣的、礼貌而温和的浅笑，那是一种更深层、更自然的亲近和包容。

　　游枣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几乎不需要任何确认，她直觉地知道，那个女生就是“小晚”——苏晚。

　　“哎，你看那边！”林薇也注意到了，用手肘碰了碰游枣，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是文学院那个风与！他旁边那个，是不是艺术学院的苏晚？哇，他们真的在一起啊？果然郎才女貌，好配哦！”

　　“郎才女貌”、“好配”……这些词像细密的针，扎在游枣的耳膜上。

　　她看着苏晚自然地拿起风与放在旁边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然后又很自然地递还给他。风与接过，没有丝毫介意，目光依旧专注地看着她说话。

　　那样熟稔的亲昵，是只有经过漫长时光浸润才能培养出的默契。

　　游枣忽然觉得体育馆里的空气变得稀薄起来，周围的喧嚣也仿佛隔了一层膜，变得模糊不清。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别人故事的旁观者，窥见了不属于自己的风景。

　　“枣枣，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林薇注意到她的沉默。

　　“没什么，”游枣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可能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

　　她几乎是逃离了体育馆，将身后的欢呼和那对璧人的身影彻底隔绝。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她有些发烫的脸上。她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樱花树下递来的糖，一会儿是咖啡吧里他温和的解答，一会儿又是篮球馆看台上，他与苏晚之间那旁人无法介入的亲昵氛围。

　　她想起他名字的寓意——“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那样一个似乎专注于自我世界的人，原来他的世界里，早已为那个叫苏晚的女生，预留了一个如此亲密无间的位置。

　　那么，他之前的那些善意，那些温和的笑容，又算什么呢？或许，真的只是他良好的教养使然，对任何人都一样。那颗糖，或许也真的只是恰好在那个时间点，他口袋里有一颗糖，而她恰好需要一点生日的祝福。

　　一切，都只是她一个人的自作多情和过度解读。

　　这种清晰的认知，比模糊的猜测更让人难受。

　　回到宿舍，她打开电脑，鬼使神差地，再次在论坛搜索栏输入了“苏晚”这个名字。

　　页面跳转出不少关于她的帖子。艺术学院的院花，主修油画，才华横溢，拿过不少奖项。照片里的她，或是在画架前专注创作，或是在舞台上翩然起舞，明眸皓齿，光彩照人。几乎每一条关于她的帖子下面，都会有人提到风与的名字，语气中充满了对他们关系的猜测和羡慕。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感情肯定很好吧！”
　　“听说两家是世交，门当户对。”
　　“苏晚看风与的眼神，满满都是爱意啊，这还不算实锤？”

　　游枣快速地关闭了网页，好像那些文字和图片会灼伤她的眼睛。

　　她走到书桌前，翻开那本《追忆似水年华》，看着被夹在书页间，已经变得平整甚至有些脆硬的樱花糖纸。粉色的樱花图案依旧清晰，只是失去了最初的光泽。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糖纸冰凉的表面。

　　蜜桃的甜味仿佛还在记忆里，但此刻回味起来，却只剩下满腔的酸涩。

　　她是不是……应该离他远一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反抗。可是，他并没有明确表示过什么，他甚至没有承认苏晚是他的女朋友。一切，都只是旁人的猜测和她自己的所见。

　　万一……万一是她误会了呢？

　　这种微弱的、不甘心的侥幸心理，像风中残烛，明明知道可能下一秒就会熄灭，却依旧固执地燃烧着。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显示收到一条新的好友验证消息。

　　验证信息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我是风与。”

　　游枣的心跳，在那一刻，彻底停止了。

　　游枣将那颗糖纸重新夹回书里，合上书，也仿佛，暂时合上了自己那颗初次悸动便已尝到苦涩滋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