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63、轮回4

　　古村落的时光悠闲而缓慢。钟漫漫和李茉沿着清澈的溪流漫步，踏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抚过爬满青苔的古老院墙。阳光透过高大的树冠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混合着草木、溪水和炊烟的温暖气息。李茉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照，叽叽喳喳地评论着每一处景致。钟漫漫努力让自己沉浸在这份难得的闲适里，画家的眼睛本能地捕捉着光影和色彩，试图驱散心底深处那片顽固的阴影。

　　然而，那份宁静感在踏入“一杯茶”时，被彻底击碎了。

　　茶社坐落在溪流拐弯处的一个小坡上，由一栋古旧但保养得宜的两层木楼改造而成。临溪的一面全是敞开的木格窗，视野极佳。古朴的木桌竹椅，角落里点缀着绿植和干花，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茶香，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两位姐姐好，欢迎光临‘一杯茶’！”一个穿着素雅棉麻布裙、扎着麻花辫，笑容像山泉一样清澈的服务员小妹热情地迎上来，声音脆生生的，“我叫小如。想喝点什么？我们这里有自家炒制的云雾毛尖，还有后山采的野山菊，清火明目最好了！或者尝尝我们的招牌‘山涧清露’？是用晨露泡的野茶……”

　　小如正热情洋溢地介绍着，一个清朗而充满活力的男声突然从连接后院的小门处传来，打断了她的介绍：

　　“小如！快出来！看我今天钓到了什么！好家伙，这条鱼够大，拿到厨房，晚上给大家加餐！”

　　这声音……！

　　钟漫漫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这声音的质地……那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带着温柔与痛苦的呼唤声的基底……虽然此刻充满了阳光和活力，但那种独特的、低沉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共鸣感……她绝不会听错！

　　小如“哎”了一声，像只轻盈的小鹿，立刻转身朝后院跑去。

　　钟漫漫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钉在了那扇小门。她的呼吸屏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后院明亮的光线走了进来。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恤，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下身是卡其色的工装裤，裤脚沾着点泥星。他手里拎着一个还在滴水的鱼篓，脸上带着运动后健康的红晕和一种纯粹的、收获的喜悦。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汗湿的额发有几缕贴在饱满的额角。

　　然后，他抬起了脸。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那张脸——！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线清晰而带着自然的弧度。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透着一股坚韧。此刻因为兴奋和运动，眉眼舒展，笑意直达眼底，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与梦中那浸透痛苦的温柔截然不同。

　　但，就是他！

　　就是画布上那片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了的空白！就是黑暗中那个一遍遍呼唤“清漪”的声音的主人！是她灵魂深处那个模糊却无比深刻的轮廓！

　　钟漫漫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只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手指死死抠住冰凉的竹椅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竹子里。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她死死地盯着那张脸，贪婪地、难以置信地、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确认——每一处细节都和她潜意识里描绘过千百遍、却又无法落笔的形象严丝合缝地重合了！就是他！百分之一百！

　　男人似乎没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年轻女子过于灼热和异样的目光。他笑着将鱼篓递给跑过来的小如：“喏，交给你了！晚上看你的手艺！”

　　小如欢快地应了一声，拎着鱼篓跑进了后厨。

　　男人这才转过身，目光扫过茶室里的客人，看到钟漫漫和李茉时，脸上露出一个爽朗而略带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打扰两位喝茶了。欢迎光临‘一杯茶’，我是老板周烨。”他声音清朗，态度自然大方。

　　“周老板你好！”李茉立刻扬起笑容，礼貌地回应，“这地方真不错，茶也好香！”

　　周烨笑着点点头：“喜欢就好，请慢用，有什么需要随时叫小如。”说完，他准备转身去后厨处理一下自己身上的泥点。

　　就在这时，一个干涩、紧绷，几乎不像是钟漫漫自己发出的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茶室里响起：

　　“等一等！”

　　周烨和李茉同时诧异地看向她。

　　钟漫漫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自己的目光从周烨脸上撕开一点点，聚焦在他带着疑惑的眼睛上。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急切和探究：

　　“我们……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问题抛出，茶室里陷入短暂的寂静。窗外的溪流声和蝉鸣似乎都放大了。

　　周烨明显愣了一下，他认真地看向钟漫漫，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带着纯粹的陌生和一丝被冒昧打扰后的礼貌性困惑。他仔细地端详了她几秒钟，似乎在记忆中努力搜寻这张漂亮但此刻显得过于苍白的脸孔，然后，他非常确定地、带着些许歉意地摇了摇头：

　　“抱歉，这位小姐。我想……应该没有。我印象中没见过你。”他的语气温和但疏离，带着对陌生客人应有的客气。

　　说完，他对两人再次颔首示意，转身走进了后厨。

　　脚步声消失在后厨的门帘后。

　　“呼……”李茉夸张地松了一口气，立刻凑到还在失魂落魄的钟漫漫耳边，压低声音，带着强烈的恨铁不成钢，“钟！漫！漫！我的天！你搞什么啊？！”她用手指用力戳了戳钟漫漫的胳膊，“我知道周老板是帅得有点过分，气质也好，但你也不能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啊！还问‘我们是不是见过’？我的妈呀！八百年前的搭讪梗了！土得掉渣！丢死人了！你没看他刚才那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表情吗？没见过帅哥啊你？咱能矜持点吗？！”

　　李茉的连珠炮终于将钟漫漫从巨大的震惊和失重感中拉回了一点现实。她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么唐突和失态。一股强烈的羞窘和无法言说的失落感瞬间淹没了她。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比周烨运动后的脸还要红。

　　“我……我不是……”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她该怎么告诉李茉，那不是花痴，而是灵魂深处的惊雷炸响？那张脸，是缠绕她多日的梦魇，是她画布上无法填补的空白，是她潜意识里认定存在的、带着痛苦呼唤她前世名字的人！

　　可是，他不认识她。他叫周烨，是“一杯茶”的老板，阳光、爽朗，充满现世的活力，和梦中那个浸透苦涩药味、声音里满是绝望痛苦的影子，除了那张脸，似乎毫无关联。

　　难道……真的是她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是她在无数次的梦境描摹后，将现实中一个英俊的陌生人强行代入了那个幻影？

　　“不是什么不是！”李茉还在低声数落，“你刚才那眼神，跟要把人家生吞活剥了似的！吓死我了！还好人家老板涵养好……完了完了，这下我们在人家店里喝茶都不自在了。都怪你！花痴病犯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钟漫漫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山涧清露”，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清冽的茶汤入口，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她透过敞开的木窗，看向外面潺潺的溪水和苍翠的山林，阳光明媚，一切如常。

　　只有她的内心，翻江倒海。

　　那张脸，如此真实地出现了。
　　可他却说：从未见过。
　　那片画不出的空白，究竟是前世刻骨的记忆，还是今生一场荒诞的臆想？

　　她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汤，清澈的水面倒映着她自己迷茫而苍白的脸。

　　清漪……周烨……
　　这杯茶，喝下去，却比梦中的草药，还要苦涩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