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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风雨夜与百年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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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青石镇,愈发浓重,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屋檐,不肯透出一丝阳光。空气湿闷得如同黏稠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连窗外那条日夜不息的河水,都仿佛流淌得比往日更加滞涩、疲惫,水声都变得暗哑。
沈倦变得更加沉默,那种沉默并非无声,而是一种仿佛将自身从这个世界抽离出去的、令人心慌的静默。
他依旧出现在店里,但更像一个按既定程序运行的幻影,动作迟缓,眼神空茫。露台上那些形态诡异、颜色深沉的花朵,也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心境,日渐萎靡、褪色,花瓣边缘卷曲枯焦,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过。
它们凝聚的那种悲伤与决绝的意味,似乎也到了强弩之末,只剩下一种精疲力尽的颓败。
周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弥漫在不正常空气里的不寻常气氛,但他那阳光直率的性子,将其简单归咎于糟糕的天气。
“这鬼天气,闷得人心里头发慌!喘气都费劲!程默都说他那些娇贵的茶叶都快受潮了,带着水汽,香气都闷着出不来。”他一边帮着林栖把几盆怕淋雨的珍稀花草从室外搬进店里,一边皱着浓眉抱怨着,古铜色的脸上也难得带上了几分烦躁,“沈老板这几天脸色更差了,白得吓人,跟他说话,眼神都是飘的,问他啥都说‘没事’、‘还好’,真是急死人!这哪是没事的样子?”
林栖只能沉默以对,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湿棉花。
他知道那深不见底的原因,知道那压在沈倦心头的巨石是什么——那张泛黄的、定格了百年时光的照片,那面象征着不祥、已然碎裂的古老铜镜——这两样东西,此刻也如同两块冰凉的巨石,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让他每一次面对沈倦那强装平静却难掩破碎的眼神时,都感到一种无力的窒息感。
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清洗一遍的深夜,那酝酿已久、令人不安的预感应验了。
林栖是被一阵毫无来由的、强烈到几乎让他心脏痉挛的心悸惊醒的。
窗外是末日般的景象,狂风如同失控的巨兽在咆哮,疯狂地撕扯着一切,密集的雨点不再是“落下”,而是像无数冰冷的石子,以一种同归于尽般的疯狂力道,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小小的咖啡馆二楼彻底撕裂、吞噬。
一道惨白刺目、如同巨树根系的闪电,猛地撕裂了墨黑的夜空,瞬间将屋内照得一片诡异的青白,所有物体的影子都被拉长、扭曲,紧接着,是轰隆巨响、几乎要震碎耳膜的雷声,窗棂和地板都在随之颤抖。
在那闪电亮起的瞬间,林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看向了对面花店的二楼。
平日里,即使深夜打烊后,沈倦的窗口也会留有一盏昏黄温暖的、如同守夜星辰般的小夜灯,那是这片古老街区安心入睡的标志。
而此刻,对面却是一片死寂的、没有任何生气的漆黑,那黑暗如此浓重,仿佛被这狂暴的雨夜彻底吞噬,连一丝光明的痕迹都未曾留下。
一种近乎本能的、冰冷的恐慌,如同藤蔓般瞬间攫住了林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好,抓起一件随手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和门口那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雨伞,就毫不犹豫地冲出了房门。
通往一楼的木质楼梯在狂风的撼动和绝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陡峭和不真实,脚下传来的“吱呀”声被风雨声吞没。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袜底传来寒意。猛地推开咖啡馆通往街道的门,一股混合着泥土、河水腥气和植物残骸味道的、冰冷的狂风,裹挟着瀑布般的雨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单薄的外套立刻紧紧黏在了皮肤上,沉重而冰冷。
街道上空无一人,如同死城。
雨水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汇成了湍急的河流,浑浊地奔涌着,已经漫过了他的脚踝,刺骨的寒意顺着小腿蔓延。
他奋力撑开那把黑色的雨伞,但那单薄的伞面在如此狂暴的风雨面前,简直如同孩童的玩具,瞬间就被一股蛮横的旋风撕扯得翻折过去,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彻底报废。
他顾不得许多,扔掉那已成累赘的破伞,咬紧牙关,顶着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的瓢泼大雨,踉跄着跑到花店紧闭的厚重木门前,用尽全身力气,握紧拳头,砰砰地拍打着门板,那声音在风雨的咆哮中显得如此微弱。
“沈倦!沈老板!你在里面吗?你没事吧?”他的声音被狂风撕扯得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雨更加嚣张的咆哮,以及木门在他拍击下发出的沉闷回响,像是敲打在一具巨大的棺木上。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让他牙齿都开始打颤。他猛地想起,沈倦偶尔会从连接着后院的那扇不起眼的小侧门进出,那里更靠近他真正居住的河上游院子。
他立刻转身,踩着及踝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到屋后。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几乎是在泥泞和水流中摸索前行。
果然!那扇平日里他总是看到锁着的、漆色剥落的小木门,此刻竟然虚掩着,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撞击着门框,发出“哐当!哐当!”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内部的变故。
林栖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用力推开门,冲了进去。
后院更是一片狼藉的战场,精心养护的花草早已不复存在,花盆东倒西歪,碎裂的陶片混着黑色的泥土和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残花,被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如同某种惨烈的祭品。
他踩着泥泞和碎片,跌跌撞撞地冲上那截通往二楼的、露天的不锈钢楼梯,楼梯湿滑无比,他险些摔倒。
露台上,那曾经每日上演着无声仪式的角落,此刻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破败。那张白色的铁艺小圆桌早已被狂风掀翻在地,扭曲变形,那个每日更换鲜花、晶莹剔透的玻璃花瓶,摔得粉碎,碎片混着那些早已失去颜色的、形态诡异的花瓣,零落成泥,被无情的雨水裹挟着,流向排水口,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等待与纪念,都冲刷得一干二净。
沈倦不在露台!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可以看到里面空无一人!
一个念头,如同那道撕裂夜空的闪电般,猛地击中了他——河上游的院子!那个沈倦真正视为归宿的、藏着参天古树的地方!那张黑白照片可能的源头!他一定在那里!只有在那个地方,才会发生与那面碎镜预示相关的、真正决定性的事情!
林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再次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那无边无际、仿佛要淹没一切的雨幕之中,朝着记忆中河上游院子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了狂奔。
雨水像冰冷的鞭子,密集地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生疼。狂风如同实质的墙壁,一次次地试图将他掀翻在地。脚下的青石板路滑腻异常,浑浊的积水下隐藏着不平,他几次险些摔倒,泥水溅满了裤腿,冰冷刺骨。
但他浑然不觉,心底那股如同火山喷发般的不祥预感,像一只无形却力大无穷的手,在后面推着他,驱使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向前,再向前。
当他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紧贴着头皮、衣服肮脏不堪、狼狈得像刚从河里捞出来,并且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肺部火辣辣地疼着,跑到那个熟悉的、被高墙围拢的院落外时,一个更让他心惊的景象出现了——
那扇他总是看到紧闭着的、象征着沈倦内心世界的厚重院门,此刻,竟然如同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内部轰开一般,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洞开着!
门扉在风雨中无助地摇晃,仿佛在无声地发出最后的哀鸣,又像是在昭示着内部已然发生的、无可挽回的剧变。
院内,那株需要数人合抱、仿佛见证了无数岁月的参天古树,在狂风暴雨中疯狂地摇曳着它那巨大的、如同华盖般的树冠,枝叶发出如同万千冤魂同时呜咽般的“呜呜”声响,那声音凄厉而绝望,仿佛正在为某个重要存在的逝去,进行着最后的、声嘶力竭的哀悼与送行。
而在那株仿佛连接着天与地的古树下,他看到了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沈倦跪坐在泥泞不堪、积着水洼的地面上,浑身早已湿透,单薄的白色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脆弱的轮廓。
平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色短发,此刻凌乱地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和额头上,雨水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不断滚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怀中,正紧紧拥着一个人影——或者说,一个由朦胧而柔和、却又无比脆弱的光晕,艰难凝聚而成的人形。
那人影看不真切具体的五官和衣着细节,只能隐约辨出一个身形纤细、气质清冷皎洁的男子轮廓。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仿佛由世间最纯净、最清冷的月光凝聚而成的光晕,在这漆黑如墨、狂暴混乱的雨夜里,显得如此虚幻,如此不真实,如此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将他彻底吹散,了无痕迹。
然而,林栖却凭借那闪电的余光和自己此刻异常清晰的视觉,清晰地看到,在那光影男子眉心的位置,有一点极其清晰、正闪烁着微弱而凄艳、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光芒的印记——那是一朵栩栩如生、正在缓缓绽放、却又带着凋零之意的昙花!
沈倦深深地低着头,额头紧紧抵着那光影男子的额头,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缝隙。他的肩膀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却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的恸哭。
他的双臂,用尽了全身的、甚至是超越生命极限的力气,死死地环抱着那团冰冷而虚幻的光影,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泛出死寂的青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不仅要抓住这即将消逝的存在,更是要将他揉碎,彻底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与他永不分离。
“不……不要……”沈倦发出嘶哑的、被痛苦碾磨得破碎不堪的、近乎哀嚎的哀求声,那声音不大,却仿佛蕴含着跨越了百年孤寂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让站在院门口、浑身湿透冰冷的林栖,都感到一阵心脏被狠狠攥紧、窒息般的难过,“阿昙……这一次……不要再走了……求你了……看着我……看看我……”
那团被称为“阿昙”的光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极其轻微,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一只由柔和光芒构成的、近乎透明的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带着无尽的眷恋,从光影中抬起,微微颤抖着,想要去触摸沈倦那布满雨水和泪水的、冰冷的脸颊。
然而,就在那光的指尖,即将要接触到沈倦皮肤的前一刻,那只手的光影轮廓,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涣散,如同水中被搅动的月影,再也无法凝聚成形。
就在这时,又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刺目、都要狰狞的惨白色闪电,如同一条狂暴的银龙,猛地撕裂了厚重的夜幕,瞬间将整个院落,连同那株古树和树下的身影,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在这绝对的光亮下,一切无所遁形!
林栖清晰地看到,沈倦怀中那团本就脆弱不堪的光影,在这天地之威的震慑下,猛地一震,发出一声无声的悲鸣,随即,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被狂风吹散的烟霞,骤然迸裂成无数细碎、哀婉的光点!
它们像夏夜惊起的、失去了方向的流萤,又像是一场逆向的、凄美绝伦的流星雨,挣扎着、闪烁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最终,却无可挽回地、如同细沙般,从沈倦那死死紧握、却终究什么也抓不住的指缝间,飘散开来,融入了无边的雨夜和呼啸的、仿佛带着嘲弄的狂风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没有留下一句告别。
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那株古树,依旧在风雨中,发出空洞而悲凉的呜咽。
沈倦还僵硬地保持着那个用尽生命力量拥抱的姿势,跪坐在泥泞里,怀中空空如也,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和无情砸落的雨水。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滞涩得像生了锈的机器,望向光影消散的那片虚无的、被雨水充斥的虚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水,没有嘶喊,甚至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死寂的、万念俱灰的、彻底的空白。
仿佛所有的生机、所有的灵魂、所有的爱与痛、所有的等待与记忆,都随着那人的最终离去,而被一同彻底地、干净地抽走了,只留下一具被百年孤寂和这最终离别掏空了内核、碾碎了希望的、冰冷而绝望的躯壳。
雨,依旧冰冷而残忍地下着,不知疲倦。它冲刷着院落里的泥泞,冲刷着古树的枝叶,也无情地冲刷着那个在树下、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的、凝固的、如同石刻般的身影。
林栖僵立在洞开的院门口,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冰冷的脸颊不断流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四肢百骸都是一种麻木的钝痛。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伤,如同这漫天雨水一般淹没了他。他亲眼目睹了一场超越生死的离别,一场跨越了漫长百年时光的、执着而无望的等待,最终,以这样极致凄美、又极致残酷的方式,彻底落幕。
他不知道自己在雨中呆立了多久,直到四肢都被冻得彻底麻木、失去知觉,才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般,踉跄着转身,如同一个迷失了魂魄的游魂,悄无声息地、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这个令人心碎欲绝的地方。身后的风雨声,仿佛化作了无尽的叹息,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