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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雪落悬壶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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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镇外的田埂上,几户人家正忙着收玉米。
金黄的玉米穗堆在田垄边,像铺了一地碎金,汉子们挽着裤脚掰玉米,婆娘孩子蹲在一旁剥壳,笑声顺着风飘过来。
山岚眼一亮,扔下背上的药篓就往田里冲:“我来搭把手!”
说着撸起袖子,抓起玉米秆就往下掰,动作比农户还利索。
艾玙站在田埂上看了会儿,也跟着下了田。玉米叶边缘有些扎人,他学着旁人的样子抓住穗子用力一拧,“啪”的一声脆响,玉米就落进怀里。
墨魆紧随其后,始终离他半步远,见他弯腰时后背的衣服被汗浸湿,便默默替他拨开挡路的玉米叶,又捡了片大叶子替他扇风。
“别扇了,”艾玙头也没抬,胳膊肘轻轻把他往外推了推,“你也搭把手,这么多人忙着,杵着干啥。”
墨魆愣了愣,随即把玉米叶往腰上一别,也抓起玉米秆掰起来。他手劲大,掰得又快又稳,掰下的玉米穗往竹筐里扔时,还特意往艾玙身边的筐里多放两个。
日头渐渐爬到头顶,晒得泥土发烫,玉米叶被晒得打了卷,连风都带着热气。
艾玙额角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手臂也酸得抬不起来。他无声无息地退到田边,沿着一条细窄的小溪往下走。
溪水浅得刚没过脚踝,清凌凌的,水底的鹅卵石看得一清二楚。
艾玙索性脱了鞋,赤脚踏进水里,凉意顺着脚底往上窜,倒驱散了不少乏累。
溪边的泥土软乎乎的,裹着青草的潮气。
艾玙就那么坐了下去,后背靠着棵老柳树,随手拿起颗刚摘的嫩玉米啃着。玉米粒清甜多汁,他没穿鞋,脚趾蜷进湿软的泥里,冰凉凉的。
田埂上的妇人扬着嗓子喊:“孩子们,歇会儿喽!”顺手递过来几根刚掰的嫩玉米,“去那棵老树下凉快去,这玉米甜着呢,直接啃就行。”
山岚早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云烬也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坐这儿偷懒?”云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烬刚帮农户把最后一筐玉米搬上牛车,手里还沾着玉米须,径直走到溪边洗手。水流细细的,顺着他指缝淌走,带起些微泥星子。
艾玙没回头,咬着玉米含糊道:“累。”
云烬洗完手,甩了甩水珠,忽然屈指弹起些水花,正好溅在艾玙脸颊上。
冰凉的水珠顺着皮肤滑下,艾玙愣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转头瞪向对方,那眼神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山岚说你刚才掰玉米的样子,像只没睡醒的猫,”云烬蹲在他身边,捡起块扁平的石子扔进溪里,石子打着旋儿漂出老远,“现在看,倒像只晒够了太阳的懒猫。”
风里卷着玉米叶的清香,远处传来农户们的笑闹声,墨魆不知何时站在了田埂上,望着这边,手里还攥着艾玙脱在一旁的鞋。
墨魆坐在艾玙身边,自己没吃,只是拿着片玉米叶,慢慢替他扇着风。这次艾玙没推墨魆,任由那点凉风拂过脸颊,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倒比在石楼里数落叶有趣多了。
山岚啃着玉米,没头没脑地说:“你们知道岱荞不?也住在石楼,跟着白玛学炮制草药的。”
见艾玙和墨魆都没应声,山岚自顾自往下讲,“她养了只黄狗,叫茵陈,就是那种长在山野旷地上的草,耐旱,命硬。那狗是她去年在荒坡上捡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抱着狗回石楼时说,就叫茵陈吧,希望它能像这草一样,在野地里也能活很久。”
玉米须粘在他嘴角,山岚用手背一抹,声音低了些:“岱荞前阵子去西边治病了,听说那村子在戈壁边上,离悬壶山老远。她走的时候不光背着大药篓,还把茵陈也带上了,说是路上有个伴。临走前摸着茵陈的头说……”
等我明年开春带你回来时,咱们绕路去看戈壁上的野花开。
“说起来,岱荞那姑娘是真胆大。她爹娘走后,石楼里的药味她闻着都该难受,可她偏守着那间药室,从认药草开始学,手抖着碾药碾子也没说过一句退堂话。白玛常说,这孩子心里揣着股劲,比石头还硬。”
云烬在一旁剥着玉米壳,忽然插了句:“白玛本来不让带狗,说路太远,她偏说茵陈能跟着药篓跑。”
山岚叹了口气:“可不是嘛。她爹娘当年就是石楼里最好的医者,去北边枯井村治那种怪病……听说那病邪乎得很,人得了就整日心慌,总觉得有东西跟着,夜里睁着眼到天亮。岱荞爹娘把村里人治得差不多了,自己却吓破了胆,回石楼后总闷在屋里,见了谁都躲,心里那根弦绷了两年,就那么断了……”
他顿了顿,往艾玙那边瞟了眼,声音轻下来,“白玛说,那不是病死的,是心里的坎没跨过去,比任何恶疾都熬人。”
山岚揪着柳树叶,声音慢悠悠的,仿佛在说给风听:“她爹娘当年不是败给了那怪病的毒,是败给了自己吓自己。白天给人看病时还硬撑着,夜里就抱着药书发抖,总觉得那病缠上了自己。心里的怕像野草似的长,没两年人就走了。”
他把啃剩的玉米芯扔在地上,踢了踢脚下的土:“岱荞这次走得急,药碾子还在石楼窗台上摆着。白玛总念叨,说她是怕自己也像爹娘那样,心里空落落的,才非要带着茵陈,有个活物在身边,夜里好歹能踏实点。”
云烬在一旁剥玉米的手停住了,抬眼瞥了艾玙一下,没说话。
“茵陈跟着她也好,”山岚望着天边的云,伸手扇着风,“戈壁滩上黑得早,有狗陪着,就不至于对着月亮发呆。你说这人啊,身子骨的病能用药压着,心里要是堵得慌,药石可就难办了……你说怪不怪,刀伤能缝,咳嗽能治,可心里头的结,得自己愿意解才行。就像地里的草,你不亲手拔,它能盘根错节长一辈子。”
山岚话说到一半,笑着去拍了拍艾玙的胳膊,“你看这天多热,歇够了咱再去掰两个玉米?”
风从叶间钻过,还是热的。
艾玙没动,指尖掐着玉米皮,把那层薄衣撕成一缕缕的,他听见山岚在旁边跟云烬说笑,可那句“心里的结得自己愿意解”,像片玉米叶卡在喉咙里,不疼,可有点痒。
集镇东头有座旧道观,墙皮斑驳,门楣上的匾额只剩个模糊的“观”字,神像蒙着层灰,没人说得清里面供着哪路神仙,院里的歪脖子树倒长得精神。
云烬说这地方清净,神佛不管,倒适合歇脚,便租了后院两间空房歇脚,药篓往墙角一放,像住了半辈子似的。
艾玙不大爱待在屋里。
每日清晨墨魆要跟着,艾玙便摆摆手:“我自己转,你守着药篓。”
墨魆虽不放心,但也知道他性子,只远远跟着,见他拐进巷口,便在道观门口等着。
头一日,艾玙晃到修笔铺。
掌柜的正对着支断尖的狼毫发愁,是山里教书先生托修的,孩子们等着练字。
艾玙没说话,蹲在铺前青石板上,从怀里摸出墨魆硬塞给他防身的的小刀,又捡了截道观墙角掉的竹片,细细削起来。
竹芯削得比发丝还软,蘸了点铺里的浆糊,轻轻接在断尖上,再用细麻线缠紧。
掌柜的递过糙纸,他蘸了水划了道,笔尖居然比原来还流畅。
“这手艺……”掌柜的眼睛发亮,转身摸出块梨膏糖,“刚熬的,你尝尝。”
艾玙捏着糖往回走,阳光晒得糖纸发黏。
过了两日,艾玙在溪边歇脚,见王婶对着件蓝布衫抹泪。
新做的衣裳沾了药汁,靛蓝的布面似落了块脏斑,是给生病的丈夫做的。
艾玙望着岸边的茜草,开口:“用那个煮水试试。”
艾玙蹲在溪边,看着王婶摘草、生火,水沸时把衣裳放进去,自己伸手搅了搅,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袖口也没在意。
墨魆远远站在石桥上,见他蹲得久了,想过去扶,又怕扰了他,便在原地等着。
第二日王婶来道谢,手里捧着两个热红薯,布衫晾在道观院里,蓝底上晕开浅红,仿佛落了片晚霞。
“你教的法子,村里媳妇都想学呢。”王婶笑得皱纹堆起来,艾玙接过红薯,指尖被烫得缩了缩,可没松手。
住到第五日,艾玙起得格外早,独自往钟楼去。
瞎眼老汉正摸着裂了缝的铜壶滴漏叹气,辰时的钟总敲早半刻。
“不用听水响。”艾玙蹲在老汉脚边,捡起道观院里的石子和竹片,“看影子就行。”
艾玙花了三日,在钟楼顶上搭了个简易日晷,竹片做指针,石子圈出时辰线。
“太阳照到第三圈石子,就是辰时正。”他拉着老汉的手摸过竹针,感受竹针的温度,“太阳刚出来时,竹针是凉的,等它晒得发烫,影子就到最短的地方了,那是午时,你摸这圈最密的石子,就知道该敲十二下。”
老汉看不见,但对触感和温度格外敏感。他每日摸着日晷上的石子,感受竹针从凉到热的变化,慢慢就摸出了时辰的规律。
后来敲钟时,准得分毫不差,那多敲的三下,与其说是谢艾玙教他“看”太阳,不如说是谢他教自己用另一种方式“摸”懂了时间。
“这是谢山上来的小先生呢!”
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反而能用手、用皮肤、用心里的数算去“看见”。
艾玙站在道观门口,听见钟声穿过街巷飘过来。
墨魆渐渐摸清了规矩。
艾玙做事时,他就远远跟着,不靠近,也不离开。
见他从修笔铺出来,手里捏着新做的笔,就知道掌柜又塞了东西。等他从溪边回来,袖口湿着,就默默递上干净帕子。听见钟楼的钟多敲三下,就往灶上添把火,给晚归的他留着热汤。
那日傍晚,艾玙踩着夕阳回来,见墨魆在院里等他,手里拿着件叠好的干净衣裳。
“王婶又送了红薯,我热在灶上了。”墨魆低声说。
艾玙“嗯”了一声,往里走时忽然停住,从怀里摸出块没吃完的梨膏糖,递过去:“掌柜给的,你尝尝。”
墨魆愣了愣,接过来时,糖块还带着点艾玙手心的温度。
艾玙一直在假装自己在变好。自从茶岫仙尊离开后,他的心就像死了一样,他想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正常人,但在墨魆看来,这根本不是变好,而是艾玙在自暴自弃。
道观里的神像依旧蒙着灰,可院里的风里,渐渐有了梨膏糖的甜、红薯的香,还有艾玙身上那点,比药味更鲜活的人间气。
不过现在,或许真的能好起来一点了吧。
艾玙蹲在溪边洗手,指尖刚触到暖融融的水流便顿住了。
前几日在钟楼帮老汉调日晷时,山岚不知从哪翻出本破书,念过几句山里人编的顺口溜。
艾玙当时没在意,此刻望着溪对岸坡上半黄的草木,倒忽然记起来了——
“山脚菊开得正闹,
半山腰的枫红才蘸了点料,
石楼的风已带了雪的味道。”
艾玙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影,集镇的风还载着秋阳的暖,吹在脸上甚至有些热。
不过,顺着山势往上看,半山腰的林子已染上深褐,再往上,悬壶山的峰顶隐在云雾里,看不真切。
“哦。”艾玙低声应了句,像是对自己说。
这时候,石楼该已经落雪了吧。
无患子树的枝桠上该积着薄雪,竹制的药匾大概早收进了屋里,白玛煮药的陶罐咕嘟作响,水汽凝在窗上,会画出模糊的冰花。
墨魆若是在楼里,此刻该正往他常坐的竹椅上垫厚褥子,嘴里念叨着“回来准得冻着”。
艾玙抬手摸了摸领口,集镇的风里还携着草木的腥气,但心里那点关于雪的念头,却像片羽毛轻轻落下来,带着点说不清的牵挂。
艾玙望着溪面晃荡的云影,指尖的暖意还没散尽,可心里漫上点凉。
集镇的秋阳还晒得人发懒,可顺着风的方向望,总觉得能望见更北的地方。
那里该已经落雪了吧?
雪片大朵大朵地飘,落在赶路行人的头巾上,沾在挑夫的肩上,没走几步就融成一小片湿痕,又被新的雪盖住。
他去过北方的。
那年也是这样的雪天,官道上的车辙被雪填了一半,马蹄踩上去咯吱响。
“北方的雪,落下来是沉的。不像南方的雨,飘着飘着就没了。”
艾玙低头掬起一捧溪水。
这时候,北方的雪该落满千山古城的石阶了吧?
艾玙眺望着远处的山,忽然觉得集镇的风里,除了秋的暖,还藏着点别的……
——是北方雪的凉,是有些名字记不清了,却在某个时刻,悄悄漫上心尖的怀念。
过了些时日,一行人往悬壶山回返时,肩上的行囊都沉甸甸的。
云烬的药篓里塞满了晒干的苍术与细辛,最底下还压着几本泛黄的医书,是集镇老药铺掌柜见他识货,硬塞给他的孤本,说是“放在你这儿,比压箱底强”。
山岚的篓子更热闹,除了新采的薄荷、紫苏,还躺着些从没见过的草药,有戈壁来的商旅送的锁阳,叶片肥厚带刺,有溪边老丈给的水芹,根茎嫩白得像玉,他边晃篓子边念叨:“白玛见了准得眼睛发亮,这些玩意儿她都未必认全。”
艾玙手里拎着个小布包,里面是修笔铺掌柜送的兔毫笔,笔杆上还刻着个“安”字,还有洗衣妇塞的茜草籽,说“明年开春种在石楼边,能染出好看的红布”。
艾玙走得比来时稳当,脚步落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倒像是带着些什么东西往心里去了。
墨魆背着最大的篓子,里面除了草药,还堆着艾玙路上脱下来的披风、山岚忘在田埂上的草帽,甚至还有半块没吃完的糖糕,是集镇老汉硬塞给他,让他带回来给“山里那位爱撇嘴的小先生”尝尝的。
艾玙看着总比同龄人小些,身量单薄,站在人群里如一株没长开的芦苇。
小脸经常绷着,唇线抿得紧紧的,像是谁都欠了他半两银子,可那脸色白得透青,眼下泛着点淡淡的青黑,让人瞧着就觉得他定是受了不少苦,忍不住想多疼疼他。
那日在修笔铺,掌柜的见他蹲在地上修笔,手指冻得发红,忙要拉他进屋烤火,他却头也不抬地摆手:“不用。”
溪边王婶给他红薯,他接过来时总说“够了”,但看见王婶家小儿子咳得厉害,第二天一早就从药篓里翻出半块川贝,用帕子包好放在王婶门口,连句话都没留。
瞎眼老汉敲钟时多敲那三下,他站在道观门口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集镇上的人都爱念叨这孩子。
“瞧着冷冷的,心热得很。”修笔铺掌柜边磨墨边说。
王婶晒布时见了他,常常往他手里塞个热鸡蛋。
连钟楼的老汉,敲钟时都要多等片刻,像是怕他没听见那特意加的三下。
墨魆看得最清。
艾玙夜里咳嗽,可白天帮人做事时,脊背挺得笔直,给他披件厚点的衣裳,他总要推回来,但转头就把自己的帕子给了哭鼻子的小丫头擦脸。
这日艾玙从修笔铺出来,手里捏着掌柜新做的楷笔,是特意按他的手寸做的。他没说话,往道观走时,脚步却比平时慢了些。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里衣,可那双手刚帮人修好笔的手指,此刻正轻轻摩挲着笔杆,带着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软。
快到石楼时,山岚指着远处的无患子树喊:“你看那枝头,雪压着的地方倒透着点青呢!”
艾玙抬头望去,悬壶山的峰顶早被白雪裹住,仿若覆了层厚厚的棉絮。
山风卷着雪沫子掠过来,打在脸上凉丝丝的,无患子树的枝桠上积着薄雪,偶尔有雪块从叶缝间滑落,露出底下深绿的叶片,在冷光里透着点倔强的活气。
艾玙低头摸了摸布包里的茜草籽,布袋外沾着些细碎的雪粒,凉得沁手。
这趟下山带回来的,不止是草药和书籍,还有些更轻、更软的东西,仿佛此刻落在睫毛上的雪,明明冰凉,却在心里融成了暖。
“回去让白玛看看这些宝贝,”云烬拍了拍背上的医书,雪沫子从书页间簌簌往下掉,“说不定能琢磨出新方子。”
艾玙没说话,只是把衣服往脸上拉了拉,脚步又快了些。
石楼的屋檐该积着雪吧,白玛煮药的陶罐大概正冒着热气,混着雪的清冽,在风里远远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