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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掌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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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五十六年,立冬。
凛冽的朔风卷起塞外最后几片残雪,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戈壁。边塞大捷的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整个大周。
困扰中原王朝几代人的边塞狼烟,至此,终于被彻底掐灭。
捷报传回,举国沸腾,那压在心头多年的沉重外患,一朝尽除。
正是凯旋之时,通往京城的官道上,旌旗猎猎,谢倾珩车驾所过之处,沿途早已挤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
箪食壶浆,沿街跪拜,欢呼声浪此起彼伏。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起一道缝隙,苏御揽透过那窄窄的缝隙,看见外面一张张激动到泛红的脸庞。
他放下车帘,隔绝了山呼海啸般的赞誉。
“驱除百年外虏,一统南北边陲,更兼护驾定鼎之功……这般盖世奇功,足够名流千古,彪炳史册了。”
谢倾珩没说话,一直幽幽地盯着人看。
苏御揽一顿,看向他:“还在生气?”
谢倾珩别过头:“不敢。”
苏御揽:“……”他叹了口气。
谢倾珩拔营的时候带着珩珩出去一趟,回来便不理人了,他打听到谢倾珩大致的去向后便明白了。
谢倾珩回来之后那份小心翼翼淡了许多,只不过眼神多了几分幽怨,看向苏御揽时,简直像个受了委屈强忍着不说的小媳妇儿。
苏御揽有心解释,可谢倾珩每次都在苏御揽开口前精准地将话题中断。
这么久了,谢倾珩依旧这副模样。
苏御揽见状,便不再开口了。
谢倾珩瞧见人不打算再搭理自己了,顿时什么都不顾了,就着苏御揽最后一句话迟迟回道:“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罢了。”
苏御揽看他一眼:“帝王年少,根基尚浅。此番特意等你回京才正式登基,为你封赏,你这般煊赫功绩,声望已极……怕是日后依旧风波难平,需得早做筹谋,采取措施。”
谢倾珩笑了声:“怎么?”他刻意拖长了调子:“你又想为我做那翻云覆雨的恣睢权臣了?”
苏御揽离开前自认为精心布局却弄巧成拙,再加上这几年他心中始终觉得亏欠,只要谢倾珩抿唇垂着眼尾看他一眼,他霎时就对谢倾珩纵容得没边了。
这些时日在苏御揽的千依百顺下,谢倾珩渐渐恢复了几分从前的性子,虽然苏御揽时常觉得他隐隐和从前有些不同,但每次没等他深究,那股异样便消失不见,他探寻无法,便将其当作是谢倾珩的不安在作祟,心中更加怜爱。
谢倾珩突然的变换看得许睿几乎怀疑人生,最后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感到欣慰的同时毫不留情地在谢倾珩形象崩塌之前把人送了出去。
此刻,苏御揽迎着谢倾珩的目光,轻轻一笑:“有何不可?”
“我不要这个。”谢倾珩眨眨眼,笑意未减。
苏御揽望着他:“那你想要什么?”
谢倾珩微微歪了下头,不答反问:“我想要的,你不知道?”
苏御揽与他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移开视线,带着几分提醒:“现在是你在尽力留住我。”
谢倾珩低低笑了一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头轻轻搁在了苏御揽的肩上,蹭了蹭,笑着说:“所以呢?”
“……所以你无权向我讨要什么。想要的东西,只能靠你自己去争取。”
谢倾珩闻言有些幽怨:“你耍赖,说话不算数。”
苏御揽推了推肩上的脑袋,温声道:“不可以?”
“当然可以。”谢倾珩顺势支起身子,他凝视着苏御揽,定定道:“你怎么做都可以。”
苏御揽不说话了。
重逢后这些天的相处,点点滴滴串联起来,一个清晰甚至有点荒谬的认知在他脑中逐渐成形。
苏御揽有心弥补谢倾珩,而谢倾珩似乎压根就不想要他主动给予的纵容和宠溺。
但凡是他主动递过去的,谢倾珩一概兴趣缺缺,接受后不久便又会陷入忐忑。
只有当他表现得冷淡、疏离、反对,甚至需要谢倾珩“死缠烂打”、“费尽心机”才能求得他一点目光或回应时,谢倾珩才会像得了什么稀世珍宝般,心安理得,眉眼生辉,乐此不疲。
这副“没苦硬吃”、“求之不得才最珍贵”的模样,让素来算无遗策的苏御揽时常感到不解,但只要谢倾珩高兴便可。
他索性顺着谢倾珩这诡异的心思来,果然,对方便如同得了趣的猫儿,玩得兴致勃勃,心满意足。
苏御揽实在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此刻路途遥远,车厢摇晃,他索性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个无解的问题里。
然而,身旁那个粘人的大型挂件却对他长久的沉默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颈侧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是谢倾珩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苏御揽纹丝不动,继续思考。
第二下,第三下……
苏御揽终于从思绪的深潭中抽离出来,叹了口气,看向始作俑者。
谢倾珩的神色早已恢复了自然,好像刚才那个撒泼的人根本不是他,见苏御揽看过来,他立刻弯起眼眸:“在想什么?”
苏御揽并不想与他探讨这个问题,随口道:“在想幼帝登基后的国策推行与朝堂制衡之术。”
这倒也不算全然胡诌,这些关乎社稷稳固的大事,他确实一直都在思虑,只是并非此刻专注的重点罢了。
谢倾珩拖长了调子“哦”了一声,身体又往苏御揽那边蹭了蹭:“你人都还未到京城,心就已经开始想着那个尚未登基的小皇帝了?这就不理我了?”
苏御揽:“……”
从逻辑上讲,他思考幼帝登基后的朝局,确实如他所说,可这话从谢倾珩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感觉如此怪异?
他一时竟有些语塞。谢倾珩见他无言,更是得寸进尺,开始煞有介事地数落起苏御揽莫须有的罪状,罗织罪名,信手拈来。
见苏御揽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谢倾珩眼珠一转,故技重施,凑过去又在苏御揽颈侧同一个地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试图重新夺回注意力。
苏御揽实在被这人毫无章法的磨人劲儿弄得没了脾气,无奈道:“……谢倾珩,你是狗吗?”
谢倾珩闻言,动作一顿,真的略一思索。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苏御揽,眼眸里竟奇异地闪过一丝微妙的期待。
苏御揽:“……” 他觉得额角青筋似乎跳了一下。
谢倾珩似乎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下可行性,随即脸上浮现出真切的遗憾,叹了口气:“若真是就好了,无论如何,你都是不会抛弃我的。”
苏御揽:“……” 他回去后定要和叶凡尘促膝长谈三天三夜。
他果断决定停止对谢倾珩内心世界的深度探讨,转而思考即将推行的政令改革和朝堂制衡之术这些更为轻松愉快的事。
看着苏御揽再次陷入沉思、眉宇间带着惯常的专注与冷冽的侧脸,谢倾珩无声地笑了起来,褪去了方才的玩闹与无赖,只剩下纯粹的满足与温柔。
他很有分寸地收回了所有小动作,安静地靠在苏御揽身边,不再打扰。
车厢内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音,载着一路荣耀,也载着两人各自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思稳稳驶去。
距离京城还有不过半月的路程,官道两旁的景致愈发繁华,驿站也更为密集。
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规律而单调,车厢内,苏御揽正在翻阅书卷,天色将暗,他看得有些吃力,眉宇间透露出几分疲倦。
“停车。”谢倾珩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静,他看着苏御揽道:“今晚就在这处歇息,明日再赶路。”
苏御揽闻声摇头:“不必如此,我精神尚可,再赶一段也无妨,早些到京里也省得夜长梦多。”
谢倾珩不为所动,直接伸手取走了苏御揽手中的书卷合上,“劳神费心了许久,必须歇息。”
苏御揽顿了顿,应了声,任由他牵着带下车。他回来时与谢倾珩解释过自己如今身体已无大碍,只不过处于恢复期间,容易困倦。但谢倾珩依旧剥夺了苏御揽对自己身体处置的权力,他在这方面说一不二,极为霸道专横,苏御揽便顺着他来了。
驿站的客房陈设简单洁净。苏御揽本想再与谢倾珩说几句话,可一阵汹涌的倦意在他进门后瞬间压了上来,耳边的声音模糊远去,他很快失去意识。
身体状况所致,苏御揽困倦时,连他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便会陷入沉睡。
谢倾珩第一次碰见他这个样子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快给他留下阴影了,之后他说什么都不许苏御揽再操劳。
苏御揽今日看了一日书,虽然谢倾珩对他的状态早有几分准备,但还是不可遏止地感到恐慌,他将人抱至床榻,为他掖了掖被角。
苏御揽的睡颜安静,长睫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阴影,只是眉宇间那道微蹙的痕迹仍未完全舒展,透露出主人白日里的疲惫。
那丝因神思耗损过甚而残留的倦怠,无声地诉说着这具身体远未恢复如初,经不起丝毫过度的辛劳。
谢倾珩的眼神深不见底,他看了许久,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暗中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客房外的庭院里一片寂静,一弯冷月悬于天际,洒下清辉如霜,几颗疏朗的星子点缀在天幕上,闪烁着清冷的光。
“宋柯,魏琢。”
话音一落,两道身影从庭院角落中闪身而出:“王爷。”
谢倾珩望向京城的方向:“人都安排好了吗?”
宋柯沉声应道:“回王爷,万事俱备。”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加紧,刮过庭院,带起一阵呜咽般的哨音。
谢倾珩收回目光,看向他们,“这是最后几日了。”
“王爷放心,一切妥当。”
谢倾珩熟知他们的能力,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开。
“呼——”
一阵更为猛烈的夜风骤然席卷而过,带着初冬刺骨的寒意,直扑人面。
驿站高杆上悬挂的一面陈旧旗帜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突然,“啪嗒”一声,那面旗帜连同悬挂它的老旧旗杆生生从中断裂开来。
那面残破的旗帜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谢倾珩刚刚抬起的脚前,依稀可辨绣着一个周字。
谢倾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毫不犹豫地抬起脚踏过那面旗帜,迈步向前。
当年瑞王谋逆,血染宫闱,他护着那瑟瑟发抖的小皇帝仓惶南下。
一路刀光剑影,颠沛流离,远离了熟悉的朱红宫墙。
一个稚龄孩童,骤然经历至亲背叛、山河破碎、背井离乡,那份深入骨髓的惊惶与无依无靠让本能地寻求身边之人的庇护。
于是,他身边那些被谢倾珩派去豁出性命保护他、为他遮风挡雨、照料饮食起居的护卫便成为了他的庇护所。
几年光阴在战战兢兢与无声守护中流逝。那些护卫,早已不仅仅是职责所在的影子。依赖在幼帝心中悄然生根,有了难以言说的分量。
这份分量,谢倾珩隔着千里之遥,通过一道道密报,看得清清楚楚。
忠义的戏码早在当年京城那次冰冷的刑场上被斩断。
君臣纲常,世代忠良,都成了染血的讽刺,债已还清,血已流尽,从此他与那龙椅上的姓氏,两不相欠。
剩下的,只是冰冷的算计与必要时的利用。
他心中早已另有所系。但幼帝登基,百废待兴,边患未平,苏御揽必然又会义无反顾地卷入这无休止的朝堂倾轧,为那摇摇欲坠的幼帝江山殚精竭虑。
那些纷繁复杂事,他来就好。他只愿心上人在远离风暴的地方安然度日,哪怕只是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也好。
他的心思,一丝一毫,都不该再为这些事分去。
可边塞烽烟骤起,苏御揽未归的消息瞬间浇熄了谢倾珩心中所有翻涌的暗流与图谋。
曾经,斯人已去,这世间于他,不过一片荒芜的坟场,什么野心,什么布局,什么未来的筹谋,都失去了意义。
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只能守着这无边的寂寥。
而如今佳人已归,他又功勋卓著几乎封无可封,那份沉寂许久的掌控欲与保护欲,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轰然复苏。
就算那人不愿也无法。
这一次,他绝不再重蹈覆辙。命运的玩笑开一次便已足够刻骨铭心,他不会再给任何意外可乘之机,属于他的,他要牢牢攥在掌心,倾尽所有也绝不再松手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