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千里援 ...
-
嘉祐十年的盛夏，江南的雨格外绵密，淅淅沥沥下了半月，把陆清欢院中的棠梨苗浇得愈发青翠。她坐在窗前，正校勘《山河风物志》的终稿，案头却堆着好几封书局递来的信函，信纸皱巴巴的，字里行间满是焦虑 —— 原来她在稿中写了 “嘉祐二年漕运案补记”，提及 “户部尚书贪墨漕粮，致沿岸百姓饥馑”，竟触怒了如今仍在任的户部侍郎（当年尚书的门生），侍郎借故扣下书局的刊印经费，还放话 “若不删改此节，此书永不得刊行”。
春桃端来温茶，见她对着信函发愁，小声说：“先生，要不…… 就删了那节吧？咱们编书不易，别因这一节误了全书。” 陆清欢指尖捏着信纸，指节泛白，却摇了摇头 —— 那节是她在凉州典籍库，翻到顾长渊当年收集的漕运案证据后补的，字里行间记的不是私怨，是沿岸百姓的血泪，是那位蒙冤编修的清白，她怎能删？
可书局的困境摆在眼前，经费一断，不仅她的俸禄没了着落，连刻工们的工钱都发不出。她想起十年前在江南巷口代写书信的日子，想起老掌柜说 “编书要守心，可也得活下去”，心口像被什么堵着，闷得发慌。她走到院中的梨苗旁，摸着新抽的枝，忽然想起顾长渊 —— 若是他在，定会说 “别怕，有我呢”，可如今他远在陇西，她怎能用自己的困境去扰他？
就在她愁眉不展时，院外传来书局伙计的声音，语气带着惊喜：“陆先生！经费通了！户部不仅发了之前扣的钱，还额外拨了一笔，说是‘表彰先生编书记民生，助刊行传世’！” 陆清欢愣住了，接过伙计递来的文书，见上面盖着户部的朱砂印，还附着一行小字：“此乃陇西节度使顾公递奏，言《山河风物志》记边地民生，当予支持。”
她捏着文书，指尖忽然发颤。顾长渊…… 是他。她想起陈侍郎曾说 “顾公在朝中仍有旧交”，却没料到，他竟会为了她的书，专门递奏给户部 —— 他定是从陈侍郎口中知道了书局的困境，却怕她不肯受恩，只让户部说是 “表彰编书”，不提他的名字。她走到案前，拿起那把棠梨木梳，梳背的梨纹在灯下泛着暖光，像他当年在书阁替她挡老吏刁难时的背影，沉默却可靠。
她忽然想起景祐三年，她刚入翰林院，被老吏故意派去整理发霉的旧档，是他路过时，淡淡一句 “此档需与《军防要略》核对，让陆修书来我直房做”，替她解了围。那时他也是这样，不说 “我帮你”，只做 “该做的事”，如今隔了千里，这份 “只要你好” 的心意，竟从未变过。她把文书叠好，夹进《山河风物志》的稿里，又取了片梨瓣放在旁边 —— 她没打算写信谢他，却知道，这梨瓣若能传到他手中，他定能懂：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你的支持，我记着了；只要你在陇西安稳，我便敢守着笔墨，把这书编下去。
与此同时，陇西的军帐里，顾长渊正看着秦峰递来的信，信是陈侍郎写的：“陆先生书局经费已解，书将刊行，先生言‘江南梨好，盼公安’。” 他捏着信纸，嘴角难得有了丝笑意，却又很快敛去 —— 他刚收到消息，张掖边境闹起疫症，戍卒染病的不少，连带着屯户也慌了，军中的防疫药草却不够，他正愁着如何寻药，怕疫情扩散伤了生民。
秦峰忽然进来，手里捧着个粗布包，说 “凉州屯户送来的药，说是江南编书人托转，言‘此药可防疫，赠戍卒用’”。顾长渊拆开包，见里面是几大包草药，有江南的金银花、薄荷，还有熬好的梨膏糖，包药的纸上写着一行小字：“江南多草药，此乃民间防疫方，望能助戍卒安。”
他捏着纸，指尖抚过字迹，忽然认出这是陆清欢的笔意 —— 是她，定是她从棠安口中知道了边境的疫症，特意寻了江南的药，托屯户转来。他想起她去年在凉州时，见屯户家孩子咳嗽，便教他们煮梨汤，说 “江南的梨能润肺”，如今她竟为了戍卒，凑了这么多药，却只说是 “编书人赠”，不提自己的名字。
他把草药分给军医，看着军医熬药，忽然想起景祐四年的冬天，他染了风寒，咳得厉害，是她在书阁的炉上，悄悄炖了梨汤，说 “太医院的方子，治咳好”，汤里还放了她从江南带来的冰糖。那时他喝着汤，甜意暖到心里，却没敢说 “谢谢”，如今喝着戍卒递来的药汤，里面也有梨的甜，像她当年的汤，隔着千里，仍能暖到胸口的寒。
秦峰见他望着药汤出神，小声说：“大人，陆先生这般记挂，您不如写封信？” 顾长渊摇了摇头，拿起案上的《山河风物志》续稿，见页边夹着片梨瓣，瓣上还沾着江南的潮气。他把梨瓣取下来，放进那个素色荷包里，与半块莲子糕挨在一处 —— 他不用写信，他知道，只要他守好陇西，不让疫症扩散，不让狼烟再起，就是对她最好的 “谢”；只要她在江南安稳编书，把山河记下来，就是对他最好的 “念”。
夜色渐深，陆清欢在江南的小院里，把《山河风物志》的终稿装订好，封面用朱笔写了 “嘉祐十年陆清欢编”，旁边画了一小枝棠梨，枝上结着两个小小的果 —— 一个写 “陇”，一个写 “江”。她把稿放在窗前，让月光照着，轻声说：“长渊，书要刊行了，你守的河山，我替你记下来了。只要你在陇西好好的，我便在江南好好的，这样就够了。”
顾长渊在陇西的军帐里，看着戍卒们喝了药汤，气色渐渐好起来，又走到案前，提笔写军报，末尾加了句 “张掖疫势已控，屯户安，戍卒稳”。他把军报叠好，准备明日递往汴京，又把那片梨瓣拿出来，放在军报旁 —— 他想让陈侍郎把这军报转一份去江南，让她知道，陇西安稳，她的药没白送，她的牵挂没白费。
风从江南吹向陇西，带着梨香；又从陇西吹回江南，带着沙尘。陆清欢摸着案上的木梳，顾长渊捏着荷包里的梨瓣，两人都没说 “我想你”，却都在心里念着同一句话：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纵使隔千里，纵使不相见，也无妨。
这便是他们的牵挂，不宣之于口，却藏在每一件 “为你做的事” 里；这便是他们的深情，不求回报，只愿对方安稳，只愿对方能守着自己的初心，好好活下去 —— 他守他的河山，她护她的笔墨，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