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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戚戚焉 ...


  •   两挂白灯,一围白绸,偌大的繁露馆歇业三日,闭门举丧,于风月场中的伶人来说,这或已是极大的殊荣了。不至破席一卷入了薄棺,角门里悄悄运出城在野坟岭上随地刨个坑,推下去拨一层浅土草草掩埋。
      外头有说这代馆主好仁义,也有声音嫌他多事,死人头上不捞钱捞名声,一生人言中摸爬滚打,董执何尝在乎?馆内倩郎们何尝在乎?他们只晓得廿四面相的十六郎走了,他们的十六郎,他们的兄弟,生不复见。
      停灵还在裴筱岚自己的屋子里,能卸的格栅暂都撤下,腾得斗室空空旷旷,突然冷清起来。
      “人都不在了,可不冷清么?”吴是非自嗔自嘲,想笑的,还是哭了。
      忍不住啊!
      那人就躺在眼前,安安静静清清白白的,看起来一切都好,唯有不说不笑,不惊天动地地咳嗽了。吴是非总想他的咳嗽能停,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多想覆面的丝绢冷不防掀起来,他鼓着腮帮子用力吹飞这碍事的一层阻隔,坐起来痞坏痞坏地跟大家说开了个玩笑。仅仅是玩笑!
      遗憾一切都不是玩笑!
      小瓦哭懵了,整个人还是木木的。袁恕叫他去睡,他僵硬地摇摇头,不肯去。袁恕心疼地将他按倒在膝头,他没有挣,枕着袁恕的腿,两眼直直地望着裴筱岚,难过,却哭不动了。
      入夜,春末的风势犹盛,本该惬意舒爽,吹在几人身上莫名生凉。门是不许合的,吴是非便取了薄衫斗篷分别与他二人以及陪同守夜的梁如栩和骆隽盖一盖,又将灵台明烛的火苗挡一挡,添了香,回来劝袁恕莫要守了。
      袁恕形容惨淡,仍推说不妨事,还想多陪陪十六哥。
      荀晚华出趟恭回来,观几人面色俱是不佳,忍不住帮着劝:“你同雁鸣身子都沉,心意到了,竹卿会懂的。回去吧!”
      袁恕拢着小瓦,颇为固执。那边厢梁如栩也拧,硬是要守灵一夜。他手上纫着一领新裁的殓衣,想快些做好了,叫裴筱岚入棺时可以穿上。骆隽有私心,自己不愿离开,也就不好多说他人,索性低头兀自剪奠纸。一摞一摞的孔方黄纸用签子串起,整齐码在身侧。
      “那不如这样吧!”吴是非心知劝不动几人,便想了折中的法子,“轮着来,公子带着我守上半夜,十三爷、廿一公子和弥秀下半夜来换我们。隔壁间都收拾妥当了,几位公子先去那里将就躺一躺,好歹吃点东西。这大半天的,全都没正经吃上一口热饭热汤,大人无所谓,可还有小的呢!我看弥秀真饿了,他肚子吵几回了,咕噜噜,打雷似的。”
      原以为她指着梁如栩腹中胎儿做文章,突然话锋一转把自己带出来,骆隽登时脸上挂不住,嘟嘴嗫嚅:“哪有打雷?非姐尽咋呼!”
      荀晚华趁势拉他起来:“有没有都无所谓,小孩子吃饱饭最要紧,不然不长个儿了。”转而再将梁如栩半搂半抱地扶起,生拉硬拽着往外推,“好了好了,都听哥哥的!先吃饭,歇会儿,后半夜咱们来换小十九。谁也不许闹出格!”
      就这样,两人不情不愿地让荀晚华劝走了。室内陡然变得愈加清寂,静到呼吸相闻。俄而,空气里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没事儿,你别动!”吴是非压着嗓子低声道。
      袁恕遂未动,任由小妮子轻手轻脚小心翼翼搬下小瓦,让他枕到了自己膝上。
      “他亲了我。”吴是非忽没头没脑地说起。
      “唔,我瞧见了!”
      “最后还逗我玩儿。”
      “不是的!”
      抚摸少年鬓发的手不禁顿了顿,吴是非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是不是我太笨了?居然就这样后知后觉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应该有怨恨我吧!”
      袁恕看着裴筱岚,目光发怔:“十六哥谁都不怨,不怨你,不怨我。他说了,是命。他认命!”
      吴是非觉得袁恕的话音听着有些怪,疑惑抬头,霎时一诧:“公子?!”
      停息的泪水又爬满腮颊,袁恕狠狠咬着牙,一忍再忍。
      “我该知道的,我该——”袁恕泣不成声,“回来后,他总有意无意提起《白云间》,说羽衣蒙尘了,心莫要蒙尘才好。我没有听懂!我以为,他只是劝我放开怀抱。其实他想弹那曲子,想看我跳。白鹭高飞,海阔天空,是他的一个梦。可我没有给他!”
      此刻所着,亦是一色的素衣白衫,却不堪演绎禽鸟悠然挥展的轻羽,哀哀然缀满了沉痛,重得难以振翅。
      不顾可能惊醒梦寐浑噩的小瓦,吴是非近乎粗暴地将他丢在席上,扑至袁恕身侧,相依相偎,陪他悔憾,陪他哭。
      “我还把你放在他身边,日/日/刺痛他。我、我——”
      吴是非抚着他的背脊,眼泪滴入他发隙,呼吸抽断:“是我的错!为什么没有早些觉察?为什么我要来这里?我算什么?”
      “是变因!”小瓦果然醒了,傀儡一般蠹头蠹脑地坐起来,眼神还有些呆滞,讲话瓮着鼻子,“公子说,非姐就像死水潭中浇入了一桶烧融的铁水,即便不能蒸干/这汪深水,也足以搅得它沸腾起来。水要活,水里的生灵也都要活,要么烫死,要么跃出来寻新的出路,这就是你出现在此的意义。非姐,公子真的很喜欢你!”
      少年终难忍悲痛,掩面而泣:“不是纯喜欢你这个人,而是喜欢你身上的那股劲儿,喜欢你怎样都不肯放弃。他说,勇气并非体现于凛然大义或者不畏身死,而是到最后都能坚持自己的信念,无关对错,仅仅是执拗。世间事,唯怕执拗!公子遗憾,没有早些遇见你,没有能够活得明白,活得开心。呜呜——”
      吴是非展臂将小瓦拉到一起,三人彼此拥抱,互相施予,念着一个人一份情,漏夜长哭。
      屋外廊前似有阴影晃过,恰有风起,摇晃了灯笼,便恍惚是火光不稳的一点鬼祟。
      四更时,依言轮换。荀晚华到底没舍得唤醒身子沉重的梁如栩,只跟骆隽两人悄悄退出来。
      “都有八个月了,吃不消的!我让老刘在他的药里多添了一味助眠的,你们进去时动静稍稍小些,应是不打紧。”
      简单嘱咐两句,他便催着已有七月余身孕的袁恕也赶紧去歇着。后头两天早都说定了,众小倌儿会分别过来守一夜,第二天孟虔督着,最后一夜是董执。
      虽都是休息,但谁也不愿离得此间太远,于是还小心翼翼入到隔壁间里简单卧下。
      吴是非照顾袁恕一贯仔细周到,他人睡了,小妮子可不得轻松,一边惦记着后一日的起居饮食,一边又想着眼前的安康舒适,就打算趁这时候还去亲自准备一些暖身好消化的吃食,回头与几人补一补。离开时间说长不短的,也有近两个时辰,眼看着天光已微开。梁如栩和小瓦当真乏累,尚自睡稳,总是袁恕同她心意连着,早早醒转,心里头没着没落地等了她足有一炷香的工夫。
      “这是怎么弄的?”不等吴是非心疼并嗔怪几句,袁恕先低声惊呼起来。小妮子被他手抹在鼻下,借着晦暗的一点点灯火始瞧见,原来自己挂着鼻血就进来了。
      “嘘嘘嘘——”她紧张兮兮地要袁恕莫吓,自己捏块白绢擦拭,脸上很是难为情,悄声告诉他,“公子别讲出去噢!我刚丢人了。”
      袁恕只关心她是否碰伤了,眸色仍是慌乱。
      吴是非吐吐舌头,捉住他手凑到耳边说:“走路不长眼,莫名其妙一头撞拐角廊柱上,正磕着鼻梁,疼。噗——”
      说疼又笑,笑了鼻子更疼,自己想想发噱,捂着眼低头不敢见人。
      袁恕本是有些忍俊不禁,但思及这丫头素来机敏,身手也灵巧,多半是困得眼皮打架,脑子犯糊涂了,才会行动迟钝闹出笑话来,不由得心头一酸。
      “别别别,没事的,公子看,血都是干的。”眼见袁恕眉间倏现苦色,吴是非赶紧安抚,“我摸过鼻梁骨,没歪,也不怎么疼,保证没毁容。”
      袁恕哭笑不得。
      “公子不放心,大不了天亮我叫牛油油给好好看看,最多补一觉呗!好不好?”
      袁恕叹息着,无奈地点点头:“这些天,辛苦你了!”
      吴是非眸光一黯,垂下头去:“不辛苦!”
      总是又想起了裴筱岚的点滴,袁恕如何不晓她心思?无言相慰,只抬手轻柔地抚上她面颊。她亦捧住袁恕的手,在他掌心依依摩挲。
      “有件事,现在不便说,缓些天。”
      莫名地,袁恕对吴是非要告诉自己的事隐隐有些预感。此刻无意点破,只顺她的意答应下,又瞥一眼睡在近旁的小瓦,提醒道:“勿将他漏了!”
      吴是非深深地望着袁恕,郑重地点了下头。
      二人讲话始终刻意压低了嗓音,几如气声,不叫风将秘密带去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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