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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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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生了个男孩。
生产那天,她疼得死去活来,张陆生不在身边。王秀兰和郑国强来了,却一直守在病房外,说是“怕沾了晦气”。只有护士偶尔进来看看她,用手势告诉她“加油”。
当孩子的哭声传来时,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听不见那哭声,却能感觉到护士把一个温热的小身体抱到她怀里,那小小的手抓住她的手指,软软的,暖暖的。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孩子,就被医生告知“产后大出血”,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病房里只有张陆生。他坐在床边,脸色很难看。“孩子呢?”阿月挣扎着坐起来,打手语问。
张陆生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在她手心写:“阿月,对不起……孩子生下来就没气了,是死婴。”阿月愣住了。看着他眼里的“悲伤”,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她知道他在撒谎,她能感觉到,那个小生命还在,一定还在。
“你骗我!”她抓住张陆生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我的孩子呢?你把他还给我!”张陆生用力推开她,站起身,语气很凶,口型是:“你闹够了没有!孩子已经没了!医生都这么说!”阿月看着他狰狞的脸,突然觉得陌生又可怕。跌坐在床上,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后来王秀兰来了,坐在她身边,拍着她的背,说:“阿月,别难过了,这都是命。你还年轻,以后还能生。”郑国强站在一旁,唉声叹气,什么也没说。没有人告诉她真相。没有人知道,就在她昏迷的时候,张陆生和胡星抱着她的孩子,去了县里的福利院。
胡星挺着肚子,看着那个被裹在襁褓里的婴儿,眼神冰冷:“处理干净点,别留下痕迹。”张陆生点点头,把孩子递给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登记信息时,写的是“弃婴,父母不详”。他们不能让这个孩子存在。胡星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他们要给胡星的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要让阿月的钱,都变成他们的。
阿月的专利转让手续,是张陆生代办的。她信任他,把所有材料都给了他,却不知道他早就把专利转到了自己名下,四百八十万的转让款,分批转入了胡星的化名账户,用来买房产、豪车,给胡星挥霍。
出院后,阿月像变了个人。不再做裁缝,整天坐在窗边,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有时会突然笑起来,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哭。张陆生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一次,也只是拿走她放在桌上的钱,那是她以前做裁缝攒下的,还有这几年接些零散活赚的。她床板下的木盒早空了,那本□□被她撕得粉碎,纸屑飘了一床。她什么都没有了,连那个刚来到世上就被夺走的孩子,也成了别人嘴里的“死婴”。
暴雨夜,阿月被送进县精神病院时,怀里还紧紧抱着件婴儿服。那是她用陪嫁的红绸一针一线缝的,衣襟上歪歪扭扭绣着“平安”二字,针脚里渗着血珠,她已经三天没合眼了。“病人有严重幻听和被害妄想,”医生在病历上刷刷写着,“家属要做好长期监护准备。”张陆生站在一旁,西装笔挺,腕间的金表折射着冷光。他点头哈腰地递上红包:“大夫,您多费心。我们家阿月从小耳背,受不得刺激……”胡星挺着七个月的肚子,靠在走廊的长椅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丝巾。看着阿月被护士拖走时,还在挣扎着打手语:“还我孩子!还我孩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低头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
精神病院的日子像团浆糊。阿月每天被喂下大把药片,昏昏沉沉地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抽芽、落叶。指甲缝里嵌着泥土,那是她偷挖花盆时留下的,她总觉得孩子被埋在地下,只要一直挖就能找到。直到某天清晨,护士发现她蜷缩在暖气片旁,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馒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哼着走调的摇篮曲。阳光透过铁栅栏照在她脸上,照见她眼底的光彻底熄灭了。
郑阿月的孩子被裹在一块洗得发白、边角磨出毛絮的蓝布襁褓里,送到福利院门口时,晨雾还没散。深秋的风卷着寒意,刮过福利院斑驳的红砖墙,襁褓里的婴儿哭得微弱,像只被淋湿的小猫,哭声里裹着脱力的沙哑。护工王姨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时,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缩在门廊角落的小包裹,蓝布上沾着泥点,还洇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不知是奶渍还是泪水。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弯腰抱起包裹,指尖刚触到布料就觉出一丝潮冷。
襁褓扎得不算规整,边角松松垮垮,里面除了婴儿,还硌着个硬邦邦的东西。
王姨把孩子抱进值班室,借着昏黄的台灯拆开襁褓,一股混杂着霉味和米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半块蜷缩的米糕,表面长着灰白的霉斑,像铺了层细霜,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细碎的米粒落在泛黄的登记册上,砸出星星点点的灰痕,又顺着纸页的褶皱滑进缝隙里。
“又是个狠心的。”王姨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怕惊醒怀里的孩子。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块米糕,扔进垃圾桶时,听见婴儿发出一声微弱的哼唧。凑近了看,这孩子瘦得厉害,小脸皱巴巴的,像颗脱水的小核桃,眼睛却睁着一条缝,黑黢黢的,透着股倔强的光。他哭得嗓子都哑了,却还在无意识地蹬着藕节似的小腿,脚踝细得能一把攥住,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倒像在跟这不公的命运较劲。王姨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指尖轻轻抚过他冰凉的脸颊,“就叫于泽阳吧,像石缝里钻出的嫩芽,再苦再难也能活下去。”
于泽阳长到三岁时,成了福利院里最安静的孩子。别的小孩扎堆打闹,他总爱蹲在院子角落的沙堆旁,手里攥着根磨圆了的树枝,一笔一划地画太阳。他画的太阳歪歪扭扭,圈不圆的轮廓里,涂满了乱糟糟的红粉笔印,却总说:“这是妈妈,红通通的,会发光,能暖着我。”王姨看着他冻得通红的小手,把他拉进怀里裹紧棉袄,心里酸酸的,这孩子打小就没见过妈妈,却把所有的念想都寄托在这虚构的太阳上。
有天午后,天突然变了脸,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瞬间染黑了天空。
没等孩子们进屋,瓢泼大雨就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细密的水花。王姨正忙着把院子里的衣物往屋里收,突然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抬头一看,只见于泽阳抱着块写满红粉笔印的硬纸板,在雨里疯跑,纸板上正是他画的“妈妈”。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浇透了单薄的衣裳,他却死死把纸板护在怀里,生怕被雨冲掉。跑着跑着,脚下一滑,摔在泥泞里,膝盖磕在石头上,渗出血珠,混着泥水往下流。可他顾不上疼,爬起来继续跑,嘴里还哭喊着:“妈妈,别跑,等等我!”王姨赶紧冲过去把他抱起来,怀里的孩子浑身冰凉,嘴唇冻得发紫,却还紧紧护着那块湿透的纸板。回到医务室,给她擦干净身上的泥水,消毒伤口时,于泽阳疼得浑身发抖,却没哭出声。
打退烧针时,他烧得迷迷糊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嘴里却反复呢喃着:“妈妈...抱抱...我不疼...别丢下我...”王姨抱着他,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滴在他汗湿的额头上,像母亲的吻。
十二岁那年,福利院整理旧物,于泽阳主动申请帮忙清理仓库里的旧报纸堆。仓库里积满了灰尘,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来,光柱里浮动着无数尘埃。
他蹲在地上,一本本翻看那些泛黄发脆的报纸,突然,一张夹在报纸中间的寻人启事吸引了他的目光。那纸张已经褪成了浅褐色,边缘卷了边,上面的照片有些模糊,却能看清是个年轻女人,穿着一件和他襁褓同款的褪色蓝布衫,眉眼间竟有几分他自己的影子。女人的眼神空洞,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劲儿,像是在寻找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右下角的落款处,工整地印着“郑阿月”三个字。
于泽阳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寻人启事抽出来,指尖抚过照片上女人的脸庞,粗糙的纸张磨得指尖发疼。盯着照片看了整夜,宿舍里的灯亮到天明,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映出满脸的泪痕。反复摩挲着女人的轮廓,直到把纸边磨出毛边,手指也被纸张的纤维划破,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
第二天一早,于泽阳举着那张寻人启事,跑到正在院子里晾尿布的王姨面前。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抑制不住的颤抖:“王姨,这是我妈妈吗?她叫郑阿月,对不对?”王姨手里的木盆猛地一晃,半盆水泼了出来,溅湿了她的裤脚。看着他眼里闪烁的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明亮,像濒临熄灭的火种突然被添了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泽阳,你妈妈...她找了你很久,找了很多年。”
那天夜里,王姨翻箱倒柜,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盒子上挂着把小铜锁,钥匙已经丢了,她用剪刀撬开了锁扣。里面装着福利院成立以来所有弃婴的登记册,一本本叠得整整齐齐,纸页已经泛黄发脆。翻到于泽阳的那一页,在登记日期“某年某月某日”的旁边,用蓝色墨水工整地写着一行小字:“郑阿月之子,父不详,留有半块米糕。”于泽阳接过登记册,指尖抚过那行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郑阿月”三个字上,晕开一圈墨痕,渐渐扩散,像母亲当年藏在襁褓里的眼泪,无声却沉重。
十九岁那年,盛夏的阳光格外炽热。
于泽阳拿着省重点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站在福利院门口的老槐树下。这棵老槐树已经有几十年的树龄,枝繁叶茂,浓密的枝叶遮出大片阴凉。他穿着洗得干净的白衬衫,身姿挺拔,脸上褪去了儿时的青涩,多了几分坚毅。把录取通知书高高举过头顶,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仿佛看见母亲站在光影里,穿着那件褪色的蓝布衫,对着他温柔地笑,眼神里满是欣慰。
“妈,我考上了。”他轻声说,声音哽咽,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我做到了,我会变得更强大,一定会找到你。”风穿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母亲的回应。握紧手里的录取通知书,指节微微发白,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这张纸,不仅是他改变命运的钥匙,更是他寻找母亲的底气。他知道,前路或许漫长,但他再也不是那个在雨里抱着“太阳”奔跑的孩子了,他有了足够的力量,去追寻那个藏在记忆深处的身影,去弥补横跨了十九年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