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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最杰出的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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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一条孤独的漫漫长河。无论平民或者财阀,每个人降生于世的瞬间都极其地相似,但离去的方式却千差万别。
对于寿命有限、无法繁育的改造人来说,苟活一时已是艰难,任何多余的感情无疑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奢望。
但命运偶尔也会展露慈悲,悦笛总是幸运眷顾的那一个。
在他残存的童年记忆中,有一个画面始终固执地扎根在他的脑海。
黄昏的曦光,狼藉一片坍塌的谷仓,熊熊烈火之下,年幼的他浑身浴血,被死死压在废墟之下。
那时他几乎触碰到了死亡冰冷的袍角,直到一双手冲破弥漫的硝烟,将他狠狠从废墟瓦砾中拖出。
仰躺在灼热的沙地上,悦笛咳出的每一口血都乌青甚至发黑。他的后背被砾石刮出道道伤口,每时每刻都火燎般地痛,如同置身十八层地狱的烈焰之上炙烤。
睁开眼,昏暗的天地间唯有遮天蔽日的大片浓烟,自下而上,视野间唯一清晰的东西,只有南格利那张连着镜片一起被熏得焦黑的脸。
焦灼而扭曲的面容,双眼中迸发出兴奋异常的亮光——直到很多年后,这样强烈的余韵依然在悦笛的梦中清晰如昨。
就像此时,他被老师整个笼罩在视线之下,即便缩在“林深”的壳子里,依然像个刚破壳的雏鸟一样,在从头到脚地轻轻颤抖。
“怎么样,在这里玩得很开心吗?”南格利宽容地笑着,缓缓道:“我总是后悔,从前没有带你去见过更大的世面。”
悦笛立刻下意识地接:“很开心……不对不对,我们是来这里执行任务的,为了——”
“荣光。”
南格利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静静地观察着他。
悦笛显示愣了一下,又很快意识到,南老师即便前一周不在基地,也必定对他们的所有行动了如指掌,是自己多嘴了。
“把眼镜摘下来。”南格利忽然命令道。
他当然立刻照做。为了遮上原先的瞳色,戴了一天的黑色隐形眼镜此时磨得他的眼睛有些发涩。
南格利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来一支银色的微型手电,另一只手将悦笛的下颌扳倒一个合适的角度,然后毫不留情地用两指撑开了他的眼眶。
屏住的呼吸间,强光直射得悦笛几乎睁不开眼,立刻渗出了几滴生理性的泪水。
南格利没有多管,单刀直入地问:“看起来你的异能失控了,对吗?”
“是的,还好利奥已经给我带了药……”
“我知道,他宁愿冒着危险也要来救你,真是个好孩子——现在,跟着光向上看。”
悦笛强忍着强光的刺激,依言照做。眼睑下方,那只保养得当的手指继续毫不留情地揉搓着略痛的皮肤。
不知是否是他多想,总觉得提及利奥,老师的语气里便带上了些别有意味的调侃。
片刻之后,那双手才彻底松开。
悦笛低头揉着眼睛,不明所以:“有哪里不对吗老师?”
“无妨,只是待会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南格利轻柔的安慰着他:“他还给了你什么?”
悦笛只犹豫了一瞬,手便向燕尾服下后腰的位置探去,冷硬的枪管和他的肌肤只有一层柔软的布料充当间隔。
“一把枪。”
“乖孩子,别害怕。”南格利摁下他的手,很满意地笑了:“我保证,那个人会喜欢你的……说起来,谁又不会呢?”
然而,他们前往的目的地无疑令人十分意外。据悦笛在行动前调查的情报所知,天穹大厦A座的一百零五层从不对外开放。这里的一切构造就如同辐射灾害的起因一样,是个无法解开的谜团。
特质的轿厢“叮”地一声提示目的地已到,自从迈入第一百零五层,悦笛再也有见到一个人类。
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的特型机器人,甚至连专门负责擦鞋的机器人都匐匍在地,闪动着眼睛,在他路过时发出了“你好”的招呼。
然而南格利并没有表现出半分惊奇,任凭两个机器人将包金的巨型大门在他们面前徐徐推开。
里面金碧辉煌,赫然是一个足以容纳百人以上的圆形舞厅,空旷而安静,唯有猩红色的地毯像一把野火,一直烧到目之所及的尽头。
悦笛反应很快,立刻找到了老师所说的“那个人”。舞厅一角巨大的落地窗前,金发的男人背身而立,指节上十枚独特的戒指若隐若现,闪着微妙的寒光。
当他跟着南格利的步伐走进,很快就知道,男人如此入迷,究竟在看什么——
原来那并不是一扇普通的窗户,玻璃窗后,正好可以将一百零四层拍卖会的现场全部尽收眼底。
每一个人影,每一次交谈,每一种表情,都如同儿时在沙坑边俯视着忙碌的蚂蚁,清晰无比。
对于它们来说,每一个路过沙坑的人都可以充当无所不能的上帝。那么对于我们而言,上帝又在哪里?
脚下的人群中,悦笛很快下意识地找到了封柏寻,衣冠楚楚却眉头紧锁。
男人毫无征兆地开口:“你看到了什么?”
悦笛看着他,继而又看向微笑的南格利,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奇特的打招呼方式,耸了耸肩胡扯道:“人。”
然而男人并未回头,用一种祷告般得语气道:“别怕,这只是我一个十分不好的习惯,喜欢独自臆测、虚构和编造这些人的命运,看他们如何为生计奔波而无暇他顾,以此来告罪我无法推卸的罪行。”
悦笛皱了皱眉,并不喜欢这种古怪的咏叹,但在男人转过身来的时候,一丝微弱的反光却勾起了他的注意。
男人的胸前领口上,別着一枚绿色的蛇型徽章。
连俯身伸手的动作,他都着意表露出一种内敛的高贵,浑然要与下面的芸芸众生划清界限。
“你的义体心脏运作得还好吗?幸会,你可以叫我亚当。”
为表礼貌,悦笛本欲上前握手,然而仅仅是这一句话,立刻叫他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僵在了原地。
在这里被捅穿改造人的身份,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急着否认。十五年前,你被异能过载炸毁了心脏,是我完整地策划了整场换心的手术。你的心脏每跳动一下,我甚至都能听出是哪个零件运作的声响——嘘,别说话。”
亚当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夸张地仰起头,侧耳倾听。
悦笛紧咬下唇,后退了半步。不知为何,这个男人的声音就像一潭甩不掉的淤泥,下意识地叫他生厌。
还好一只手摁在他的肩上,南老师正站在他的身后。
“别吓他,悦笛是个很乖的孩子,你那些耸人听闻的伎俩,不会对他管用。”
刹那间,亚当瞪大了眼睛,大笑起来,连上半身都几乎后仰成了个“C”字,空旷的舞厅里满是他的回声。
“孩子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长大,记住我说过的话,南格利。”亚当咧着尚未合拢的嘴角,又猛然转向悦笛,大步走进,语气愈来愈快。
“简而言之,我救过你的命,当然这只是一份微不足道的小小恩情,但可惜我已经时日无多,现在你只需举手之劳,回报我的机会马上就要到了。”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悦笛条件反射般绷紧了身体。他必须极力忍耐,才能止住摸向后腰的冲动。
这时他已渐渐明白过来,似乎刚刚在会场入口处的异能失控并非偶然,这是上帝在向弱小的蚁类无声示威。
他的心脏并不属于自己,反而正被眼前的男人捏在掌心。
悦笛定定地看着他,脑海中一下子闪现出众多的方案。
他可以先杀了亚当,再变成他的样子离开现场,这个房间里不会进来第四个人,若是机器人没有报警的紧急权限,他的尸体放到发烂发臭也或许无人得知。
……或许也可以再稳妥些,先挟持他,套出更多的情报,但这样南老师和自己的安全将不再保险,设能保证一百零五层里除了一个怪人,还藏着什么怪物。
至于杀人……这是他最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南老师说过,人的生命只是长久的虚空之中偶然迸射出的一段火花,除了无法控制的出生,我们只能简单地等待着重归寂寥的那一刻。
所以杀人也没什么难得,他肯定可以如千百遍练习地那样,做到简单地瞄准,开枪。
直到最后,悦笛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他像人生中所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刻一样,求救地望向一旁的南格利。
但是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师,此时只是安抚性地看着他,脸上的神采没有半分改变。
“悦笛,别害怕。”他的语气很温柔:“我不会让别人随便伤害你。”
最终,悦笛放弃了。他抬起头直视着亚当:“你想让我做什么?”
后者露出一个得偿所愿又毫不掩饰的大笑,略微一伸手,就从悦笛的后腰拔出了拿把枪。
“为什么是这幅表情?你应该清楚,我和南格利是很好的朋友,今天把你带过来,只是想简单欣赏一下你的实力,我不会逼你。”
透过落地窗,下面的人群忽然超某个方向齐齐望去,宴会厅内的水晶吊灯熄灭了,悦笛知道,这是拍卖会即将开始的征兆。
亚当用枪托敲了敲玻璃,轻飘飘道:“今天,就暂且杀一个人给我看。”
“谁。”
“比如这个男的……我看着就很不喜欢。”
悦笛微微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人群中,封柏寻恰好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