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个恋爱，闹个鬼》阿鲸一直游

12、国民英雄

　　台北的夏季午后，日头毒辣，艳阳高照下，柏油路面蒸腾着扭曲的热气。

　　曾经人声鼎沸、引领潮流的云廊百货，如今却像个被遗忘的巨人，矗立在喧嚣的车水马龙旁，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萧条。玻璃帷幕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映照着对街稀疏的行人，舆论发酵才短短一个月，孰料竟已落寞至此。

　　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不合比例的大书包，站在云廊百货前的广场上。

　　八岁的季了仰着头，望着这栋巨大的建筑，小小的脸上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彷佛要出征般的壮士气概。他那双据说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的眼睛，此刻正骨碌碌地转着，似乎在评估着眼前的「敌人」。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小短腿刚要迈出，却又猛地停住，掏出了口袋里有些陈旧的儿童手机，熟练地按下一串号码。

　　「一定要吃到奶油口味的车轮饼，还有红豆的…」季了对着手机那头，像是下达命令，又像是自我催眠，「吼唷，阿楚姊姊妳怎么不接电话啦！」

　　电话那头只有忙音。

　　季了放下手机，有些气馁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短短的腿在原地踱着方步，小小的脑袋里天人交战。一边是令人心痒难耐的闹鬼电梯传说，另一边是没有大人陪伴的未知恐惧。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他握紧小拳头，对自己大声喊话：「不管了！这是我自己的传说！这是我自己的冒险！啥咪拢唔惊，出发！」说罢，他像一颗小炮弹，瞅准了斑马线的绿灯，挺着小胸膛，大踏步地冲过马路，一头扎进了云廊百货那明明灯光敞亮却看起来阴暗的大门。

　　时间悄然流逝，百货外的车流依旧繁忙，像一条不知疲倦的河流。

　　缩时摄影般的光影变幻中，不知过了多久，云廊百货的巨大电动门猛地开了，季了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原本整齐的衣服沾上了灰尘，发型也乱了，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像是刚从什么可怕的地方逃脱。

　　他甚至来不及拍掉身上的尘土，只是紧紧握着那支儿童手机，一边头也不回地朝着家的方向狂奔，一边像念咒语般反复叨念着：「一定要吃车轮饼…一定要吃车轮饼…阿楚姊姊，救命啊……」

　　他再怎么胆大包天，终究只有八岁，他声音的哭腔终于汹涌爆发，他边哭边跑，消失在街角的转弯处。

　　这是「女明星何霜霜暴毙事件」后的一个月零三天。

　　同一时间，市区医院的单人病房里，一片宁静。

　　素雅敞亮的空间，只听得见仪器规律的低鸣。林平之躺在病床上，腹部裹着厚厚的纱布，呼吸均匀，还在麻药的效力下沉睡着。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在他年轻、苍白的脸上投下滤镜似的耀眼光芒。

　　殷楚楚趴在床沿，握着他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也抵不住这一天剧烈的变故丛生，沉沉睡去。她的马尾散开了，长发垂落，遮住了半边脸颊，但紧蹙的眉头和紧握着林平之的手，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担忧与后怕。阳光下，可以看到她眼睑下淡淡的青色。

　　靠墙的座椅上，放着殷楚楚那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帆布背包。背包里，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无声地震动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来电者的标注：「见鬼的了了」。

　　震动持续了一会儿，最终归于平静，而病房里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代号「一定要吃车轮饼」的行动，奥援没能及时赶到，见鬼的了了，孤军奋战。

　　夜色渐浓，亮花花的太阳光打烊了。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柔和的夜灯，窗外的城市灯火像一首不收门票的交响曲演奏。

　　病床上的林平之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朦胧的视线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皱纹，却充满诙谐与顽皮笑意的脸。

　　「阿爷…？」林平之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和惺忪。

　　殷天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夜的宁静：「醒啦？感觉怎么样？」

　　「还好…就是有点晕。」林平之眨了眨眼，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

　　殷天正看着他，眼神温和得不像平日的他，「小子，辛苦你了。我来…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语，那份战战兢兢跟他向来的大大咧咧更不像了，「阿楚这孩子，打从她爸妈出事以后，我记忆里，她就没再真正哭过。

　　不是她不伤心，是我晓得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怕，怕自己一旦软弱下来，老天爷就会看准机会，把她仅剩的、最心爱的东西，又一并抢走。」

　　林平之静静地听着，殷天正说得没头没脑，他却彷佛听明白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阿爷，其实…我懂的。」

　　他想起殷楚楚平时那副天不怕地不怕、怼天怼地的样子，再对照爷爷的话，心中百感交集，看着一旁在睡梦中都皱着眉头的忧虑的脸，不期然而然，心中出现了一种想要呵护她的欲望，虽然他心里晓得她的能耐、本事要比自己强得太多了。

　　「你别看她平常张牙舞爪，」殷天正的声音放得很轻，「其实啊，她身体里面住着的，是一个最温柔、感情最丰富的小女孩。只是她自己不晓得，或者说，不敢让别人晓得罢了。」

　　「我了解的，阿爷…」林平之眼神诚恳，语气笃定。他能看穿她勇猛刚强身影下掩饰的脆弱与敏感，那正是最吸引他、也最让他心疼的地方。

　　「那就好。」殷天正欣慰地点点头，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两瓶小小的养乐多，递了过去，「喏，阿楚从小最喜欢喝这个。她说喝起来有什么…命运的味道，酸不酸甜不甜，乱七八糟，莫名其妙。」

　　林平之不由得笑了起来：「我…也喜欢。」

　　「那就好。」殷天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托付的郑重，将两瓶养乐多轻轻放在林平之的手心里，「小子，交给你了。」

　　林平之体会着阿爷话语中的深意，正想说些什么，眼前的景象却突然一阵模糊，几十分之一秒的眨眼瞬间，什么东西掠了过去…

　　他定睛一看，心脏还在怦怦直跳，病房里已空无一人，只有窗外夜风微拂，吹动了窗帘。

　　「阿爷？」林平之一时不知是真是梦，阿爷刚刚来过了吗？他喃喃自语，梦境的感觉如此真实，那两瓶养乐多呢？他傻笑起来，重伤未愈，人犯胡涂了，只是不知为什么自己梦到的是其实并没说过几次话的殷天正？

　　他摇了摇头，试图甩掉那份恍惚感。感觉体力恢复了不少，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忍着腹部伤口的轻微拉扯感，慢慢下了床。

　　走到窗边，他推开窗户，深夜的凉风带着都市夜晚特有的气息，一种奔忙终日后的松弛、惬意，让他精神一振。

　　他眺望着窗外被大楼建筑遮挡得断断续续的城市天际线，夜景不算特别美，他的心里却有一种离乡北漂以来难得的安定与从容，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舒坦笼罩了他，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绿色荧光随着晚风，悠悠地飘了进来。是一只萤火虫。在这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里，竟还能看到萤火虫？毋宁是有些奇妙的。

　　林平之眨眨眼，视线不自觉地跟随着那点飘忽、迷离的荧光。萤火虫绕着窗边飞舞了一圈，最后停在了窗帘旁边的窗台上。

　　而就在萤火虫停落的地方，林平之的瞳孔猛地一缩，两瓶养乐多！正安安静静地并肩依偎在那里，瓶身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彷佛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般。

　　「这…」林平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两瓶养乐多，触手冰凉，和他梦中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猛地探头看向窗外，医院的楼层相当高，下面是入夜后依然车来车往的街道。阿爷…真的来过？他是怎么上来的？

　　林平之握着两瓶养乐多，心中满是疑惑，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与安心。

　　时间的魔法棒挥呀挥呀，点呀点呀，能让血肉模糊的伤口愈合，也能让无籍籍之名的小透明一夜名声鹊起。

　　电视屏幕上，画面快速切换，如同万花筒般展现着「林平之」这位「肉身挡枪，见义勇」的「国民英雄」这段时间翻天覆地的人气变化。

　　《深夜新闻快报》：

　　「暗夜枪响！昨晚深夜，台北市中心某小区公园旁的传统柑仔店，发生歹徒持枪抢劫的严重治安案件…警方赶到时，两名歹徒已被一名见义勇为的民众制服…」。画面中，是拉起封锁线的爱买不买，以及被抬上担架的月野兔和火野丽。

　　《娱乐新闻追踪报导》：

　　「英雄起底！昨晚以一人之力制服持刀带枪两名凶残匪徒的英雄林平之，身份曝光！据悉，他是一名入行不久的时装男模，也是刚崭露头角的新人演员…事件之后，其个人IG和脸书粉专，粉丝数呈爆炸式增长，从原本的两百多人在短短两天内一口气飙升至30万，『Norman林平之』成为网络热搜关键词第一名！」。画面中，是林平之过去走秀和跑龙套的片段，以及粉丝数疯狂跳动的截图。

　　《影剧新闻分析》：

　　「『Norman旋风』效应惊人！林平之意外爆红，其参演的、刚上片不久的本土电影《角头5：爱死不死》成为最大受益者，原本不如预期的票房忽然逆势翻高五、六倍！无数观众在受访时承认，是为了支持这位『国民英雄』才买票进戏院。但据了解，林平之在该片中戏份并不多，仅出场不到三分钟，只有一句台词：『大哥，快走！』…」画面中，是电影院排队购票的人潮和电影片段。

　　某电视谈话节目片段：

　　「…在这个网红泛滥、流量至上，群众往往一昧追求肤浅娱乐而欠缺思考的年代，『英雄Norman』林平之的横空出世，无疑是给这个社会打了一剂强心针！」画面中，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颇有学问的专家在镜头前慷慨激昂，「他的挺身而出，敲醒了人们对于正直、公义、良善这些核心价值的重新认知与渴望！这才是真正值得我们追随和推崇的普世价值！」

　　然后，这一天，《社会新闻焦点》是这样报导的。

　　「国民英雄林平之，今日伤愈出院，并在市府接受市长亲自颁发的『见义勇为市民』褒扬奖章！

　　会场外，挤满了排山倒海热情支持的粉丝，高举着『Norman我爱你』、『平之你是最胖的！』…呃，抱歉，是『最棒的』手幅…场面一度失控。

　　据其经纪公司透露，Norman近日收到的广告代言邀约如雪片般飞来，从炸鸡、饮料、在线游戏到房地产无所不包，不但他昙花一现的电影处女作《角头5：爱死不死》票房逆势翻红，他有份演出的续集《角头6：冰的啦！》也已火速为他追加了戏份。

　　更有数部为其量身打造的影视作品已在密集筹备中，看来这位新晋英雄的演艺之路，一片光明…」画面中，是林平之穿着西装，有些腼腆地接受奖章，以及会场外疯狂的粉丝。

　　终于，地球在混乱中重新又回到了秩序的轨道，不知不觉，又过了三个月！

　　这一个晚上，夜凉如水，月光很尽职地为「爱买不买」附近的小区小公园，打着世级初台产偶像剧最经典的浪漫氛围照明。

　　殷楚楚和林平之并肩坐在秋千上，轻轻晃荡着。两人手上各拿着一袋热腾腾的车轮饼，是刚刚从街角那家永远排着队的老摊买来的。

　　「记得小时候，这种奶油口味的一个只要五块钱，现在一个要十五块了，涨了好多。」林平之咬了一口，感慨地说。

　　殷楚楚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把他手里那袋也抢了过来，抱在怀里，像只护食的小松鼠。

　　林平之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喂，妳吃这么多？红豆馅、奶油馅…，这些热量都很高的。」

　　殷楚楚却没有看他，目光望向晴明无云的夜空，眼神有些飘忽，轻声说：「幸福在手上的时候，就要尽量挥霍啊…谁知道它什么时候又溜走了呢？」她的语气里，有着似有若无的怅惘。

　　林平之感觉到她情绪的微妙变化，停止了晃动秋千，伸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阿楚，妳…要不我再去买几个？还有芝麻馅，那家还有咸的，包『菜脯米』…就是萝卜干」

　　殷楚楚被他逗笑了，沉默了一下，才幽幽地开口，「你看过《射鵰英雄传》吗？郭靖被封为『金刀驸马』，黄蓉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是必须要回大漠去，跟华筝公主成亲的。她嘴上从来不说，但在那段离别前夕的日子里，她拉着郭靖到处游山玩水，恨不得把一天当成两天用，当成十天用…把所有能拥有的时光，都紧紧抓在手里。」

　　林平之不知该如何接，只坚定地握牢了她的手。

　　殷楚楚转过头，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神认真而清澈，「你现在不一样了，你是大明星Norman，是国民英雄。你的身份不同了，社会大众、还有你的粉丝，对你的期待也完全不同了。不让那些迷恋你的粉丝心碎，好像…也是一个偶像应尽的责任，不是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林平之的心。

　　林平之听懂了她话语里潜藏的不安。他收起了平日的憨厚，眼神变得无比认真，像是在宣誓一般，一字一句地说：「有个长辈教过我，先把人做好，再去想当什么明星。」

　　他握紧了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而妳，殷楚楚，就是我林平之这辈子，最重要、最认真，最想要好好做到最好的『责任』。」

　　殷楚楚的心猛地一颤，却仍然装出她「恶女阿楚」虎虎生风的凶样，「你…你先想清楚了再说。」像第一天认识他时那样，她又把手掌在脖子上虚抹了一下，一个「小心我杀你灭口」的警告，却甜甜软软的，哪还有什么威胁的成份？

　　话没说完，一个温热的、带着饱饱奶油馅的车轮饼被塞进了她的嘴里，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唔…」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林平之看着她人设错乱的小仓鼠似的，被塞满食物而鼓起的可爱脸颊，忍不住笑了起来，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是林平之，妳是殷楚楚，不是殷素素，反正《笑傲江湖》跟《倚天屠龙记》都被我们搞得乱了套，所以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宇宙。我们的故事，我们自己写。」

　　就在这粉红泡泡满天飞的温馨时刻，不远处的巷弄里，忽然传来几声惊惶尖锐的呼救声。

　　「救命啊！」「流氓！色狼！放开我！」

　　殷楚楚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几乎是本能反应，她猛地从秋千上站了起来，嘴里的车轮饼还没完全咽下，含糊不清却气势十足地说，「好！开始写我们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铲奸除恶，替天行道！」

　　她一边说着，人老早已经神龙见首不见尾，朝着声音呼救的方向冲了过去，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巷口的阴影里。

　　林平之看着她奔远的矫健身影，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微笑。这就是他的阿楚，永远无畏无惧，永远义无反顾。

　　他刚想起身跟过去，却眼尖地看到公园另一头的角落里，一个推着满载回收物的破旧手推车的老先生，不知何故，车上的硬纸板、旧报纸没绑牢，哗啦啦散了一地。

　　老先生身板佝偻，弯着腰，手忙脚乱地捡拾着，显得相当吃力。

　　林平之跑了过去，「我来！」他弯下腰，动作快捷地帮忙捡拾散落的纸箱和报纸。

　　就在这时，两个刚好路过、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学生看到了他，其中一个女生猛地捂住了嘴，发出难以置信的尖叫，「啊啊啊啊啊！是Norman！真的是Norman，林平之！」

　　另一个女生也激动得满脸通红，拿出手机就想拍照，「Norman！天哪！可以合照吗？」

　　林平之抬起头，露出他招牌的腼腆笑容，「可以的。不过妳们先来帮老伯把这些东西收拾好，等弄完了，我再跟妳们拍，好不好？」

　　「好好好！当然好！」两个女学生立刻把追星的激动转化为助人的热情，兴奋地帮起手来。

　　「谢谢，谢谢你们啊，年轻人真好心…」回收老先生感激地连声道谢。

　　从高处俯瞰，这个宁静的小区公园里，呈现出一幅奇妙的对比画面：公园一端的阴暗巷弄里，隐约传来色狼的痛呼和殷楚楚低喝的声音，正义正在以最直接的方式执行；而公园另一端的明亮角落里，国民英雄林平之正带着两个满心雀跃的女粉丝，耐心地帮助回收老先生收拾散落的物品，温暖而和煦。

　　没有人注意到，在公园旁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榕树最高处的枝桠上，殷天正如同夜枭般静静地站立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夜风吹拂着他灰白的头发和宽松的衣袍，他的眼神深邃而平和，欣慰地微笑着。

　　「啧啧，管他殷素素配张翠山，管他林平之配岳灵珊…」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老顽童式的调侃，「乱了套就乱了套呗…」

　　他抬起头，望向悬挂在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夜空的皎洁明月，眼神悠远，「儿子，媳妇…」他轻声呼唤，「我这个阿爷，当得虽然不太象样，但总算…总算…对你们有个交代了…」

　　月光无语，静静流淌，见证着这城市角落里正在发生的、关于侠义、爱情与守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