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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契约的裂痕 ...


  •   那封措辞严谨、几经斟酌的信,在第二天清晨,由莱恩亲手交给了如同准时上发条般出现在走廊里的帕克管家,并郑重嘱托务必转交霍桑先生本人。管家接过那封缄口、承载着莱恩孤注一掷希望的信件时,那双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预期的审视或惊讶,依旧如同蒙尘的玻璃,反射不出丝毫内心的波澜。他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带着那种深入骨髓的恭顺微微颔首,随即将信放入怀中一个专门用于存放往来信函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皮质文件夹内,动作一丝不苟,精准得如同完成一项重复了千百遍的仪式,仿佛他接过的不是一封可能引发雷霆震怒的谏言,而仅仅是一份关于日常补给的无足轻重的清单。莱恩注视着那封信消失在管家挺括的黑色礼服面料之下,心中如同被悬上了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岩石,沉甸甸地、不受控制地晃荡着,它带来的将是被无视的沉默,还是足以将他撕碎的滔天巨浪?他无从得知。

      接下来的两天,霍桑宅邸陷入了一种比以往更加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一种仿佛暴风眼中心般的、万籁俱寂到极致的死寂。霍桑先生没有召见他,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复,甚至没有在宅邸内制造出任何能显示其存在的声响。帕克管家依旧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时钟,在每个固定的时间点出现,履行着他分毫不差的职责,对那封信、对画廊那晚的风波,对所有潜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暗流,都绝口不提,讳莫如深,仿佛那些激烈的冲突与危险的试探,都只是莱恩独自一人在潮湿墙壁上产生的集体幻觉。艾薇拉的状态也似乎被某种力量强行摁住,稳定在了那种最令人担忧的、毫无生气的空洞里,如同一个被上好发条的人偶,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固定的位置,然后又在固定的时间被无声地引回她的房间,日复一日,像一座行走的、内部机括早已停摆的华丽时钟。连窗外持续肆虐了数日的狂暴雷雨,也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渐渐停歇,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如同哀泣般的绵绵阴雨,将整个暮城和霍桑庄园,都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仿佛永无天日的潮湿与阴冷之中。

      然而,这种强行维持的、如同绷紧琴弦般的平静,反而让莱恩更加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他凭借直觉深知,这绝非问题的解决,甚至不是僵持,更像是一场更大规模的、毁灭性暴风雨来临之前,气压低到令人窒息般的酝酿与蓄力。怀特的系统在外部压力下选择了最高级别的沉默与收缩,里昂那濒临爆发的怒火被某种力量强行压抑回了深处,那个充满了清醒痛苦的哭泣声音也再未出现,仿佛被重新封入了厚厚的冰层。一切异常都被强行按入了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但这水底深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更加混乱,随时可能因一个微小的变量而彻底失控,掀起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再次进行一些更加隐蔽的、严格遵循怀特所划定界限的温和观察。在光线依旧惨淡的日光房,他选择了一个离艾薇拉更远、几乎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不再进行任何可能被视为引导的朗读,只是像一个沉默的影子,进行着纯粹的、不带任何干预意图的陪伴。他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扫过她放在膝盖上、被白色蕾丝裙摆覆盖着的手。那双手,纤细、苍白得几乎透明,曾经在阳光下敲击出意义不明的神秘节奏,也曾在地狱般的怒火中死死攥住冰冷的、足以成为凶器的黄铜烛台。而此刻,它们只是无力地、仿佛失去了所有神经连接般地交叠着,像两段被遗弃在冬日荒原上的、枯萎的花茎,透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死寂。

      就在他几乎要断定今日的观察又将是一次毫无收获的、令人沮丧的徒劳,准备起身离开时,一阵极其微弱、飘忽不定、仿佛来自某个遥远时空夹缝或梦境边缘的哼唱声,极其突兀地,断断续续地,从艾薇拉所在的方向,如同游丝般飘了过来。

      那调子很陌生,不成章节,旋律简单而重复,带着一种古老民谣特有的、未经雕琢的原始忧伤,音准有些飘忽不定,甚至偶尔会跑调,却奇异地拥有一种抓人耳朵的、直击心灵的朴素力量。哼唱的声音轻极了,如同耳语,几乎要被窗外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雨声完全掩盖,但莱恩凝聚了全部心神,确信自己绝没有听错。这不是塞缪尔那种充满了戏剧性张力和华丽修饰的、近乎表演的吟诵,也不是安妮那被巨大恐惧攫住时、带着哭腔和颤抖的破碎呓语。这哼唱……带着一种摸索的、尝试的、甚至是有些笨拙的意味,仿佛一个被封缄了太久、几乎忘记了如何发声的灵魂,在黑暗深处,小心翼翼地、带着些许不确定地,试图重新找回那属于自己喉咙的振动,找回与这个世界连接的、最原始的声波。

      莱恩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他没有做出任何可能惊扰这奇迹般声音的举动,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得更轻、更缓,仿佛怕自己的气息都会吹散这脆弱的声波。他只是凝神细听,将全部感官都聚焦于那断断续续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哼唱。

      那陌生的旋律持续了大约十几秒,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哼唱着给自己壮胆的歌谣。然后,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几乎在哼唱停止的同一瞬间,艾薇拉那一直静止如雕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微颤动了一下,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眸,似乎有瞬间的、极其短暂的聚焦,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被那旋律短暂地唤醒,但那光芒太微弱,太短暂,如同火柴划亮后瞬间熄灭,她的眼神很快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绝望的、穿透一切的涣散与空洞,回到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内在世界。

      但这短暂的、细微到极致的身体语言和眼神变化,以及那完全陌生的、带着摸索意味的哼唱,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闪电,再次划破了笼罩在莱恩心头的厚重迷雾。这不是他已知的、任何一个已具名人格的典型表达方式!这更像是……新的迹象?一个尚未被识别、或者一直隐藏得更深的意识碎片?还是说,这根本就是那个被严密“守护”着的“核心艾薇拉”本身,在外部压力和内部失衡的双重刺激下,于那看似永恒的休眠深处,开始有了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活动迹象?她在试图表达什么?那首曲子对她意味着什么?

      他不敢妄下断言,但这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发现,像一剂强效的强心针,暂时驱散了些许连日来笼罩着他的、近乎将他压垮的无力感与自我怀疑。他需要更多的线索,需要理解这哼唱背后的意义,如果它真的蕴含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的话。这或许是一个全新的、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下午,趁着艾薇拉通常的休息时间,他再次来到了那间充满了陈旧纸张与皮革气味的图书室。这次,他有明确的目标,没有再流连于那些布满灰尘的厚重典籍之间,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相对隐蔽的、存放着童话书、诗集和乐谱的角落。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直觉告诉他,那首带着古老民谣忧伤调子的、陌生的哼唱,其源头,很可能就隐藏在这些更私人的、更贴近内在情感世界的、非功利性的书籍之中。

      他放轻动作,近乎虔诚地、一本本地仔细检视着那些书脊上没有烫金家族徽章的、显得更为私密的书籍。当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封面是淡蓝色、上面用银色丝线勾勒出星空与孤独帆船图案的、看起来格外单薄脆弱的诗集时,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严重磨损甚至有些起毛的泛黄乐谱纸,仿佛等待了许久,终于从松动的书页间滑落了出来,飘飘荡荡,如同一片秋天的枯叶,无声地落在铺着深色地毯的地面上。

      莱恩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缓缓弯下腰,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千年古物,极其轻柔地将那张乐谱纸拾起。纸张的触感干涩而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上面用娟秀而略显稚嫩的、属于女性的笔迹,手写着一首简短的曲子,只有一条单一的、起伏不大的旋律线,没有标注任何复杂的和声与伴奏。曲谱本身没有名字,显得朴素而无华。然而,在乐谱纸张的右下角,同样用那种娟秀却带着一丝不确定感的笔迹,写着一行蝇头小字:

      “当镜子不再破碎,星光将指引归途。”

      莱恩的呼吸,在这一刻,骤然停滞。镜子……破碎的镜子!这个关键的、充满象征意味的意象,竟然在这里,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再次出现了!与他之前在童话书《睡美人》插画空白处看到的那个抽象的“破碎镜子,裂痕处有光点逸出”的铅笔图案,形成了惊人而确凿的呼应!而这行如同箴言般的小字……“不再破碎”,“指引归途”……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随意的涂鸦,更像是一个庄严的承诺,一个内在系统自我设定的、关乎最终命运的契约!是某个主导人格(比如怀特?)设定的系统终极目标?还是……某个意识在更早、更清醒的时刻,为自己、为所有碎片留下的、关于救赎与完整的线索?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仔细地审视着那简短的旋律,尝试在心中默默哼唱、组合那些简单的音符。虽然他不是专业的音乐家,对乐理只有最基础的了解,但那几个音符组合起来所形成的、带着淡淡忧伤与某种坚定期盼的调子,竟与今天上午他在日光房里听到的、艾薇拉那断断续续、带着摸索意味的哼唱,有着惊人的、不容置疑的相似性!

      难道……那并非随机的、无意义的发声,而是在试图哼唱出这首曲子?这首没有名字、带着古老民谣忧伤气质、旁边写着关于镜子与星光神秘契约的曲子?

      是谁写下了它?是敏感忧郁的塞缪尔在某个灵光乍现的时刻谱写的?还是……在更早的、悲剧尚未发生或者刚刚发生时,属于那个最初的、完整的“艾薇拉”自己的东西?是她留给自己的一个希望印记,一个关于未来的诺言?

      他感到自己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仿佛正在黑暗的迷宫中,终于触摸到了一面刻着古老地图的墙壁,尽管上面的符号依然晦涩,但这无疑是通往核心秘密的关键路径。这首曲子和那句如同密码般的箴言,似乎就是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连接着不同人格碎片,甚至可能连接着那个被冻结的“核心”与外部世界的一条至关重要的、散发着微光的纽带。

      就在他全神贯注、几乎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张意外发现的乐谱所揭示的惊人可能性中时,一个冰冷、平静、不带任何人类温度的声音,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而突兀地,在他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瞬间切断了他所有的思绪。

      “你不该碰那个。”

      莱恩猛地转身,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怀特不知何时,已经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那里,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深灰色长裙,脸上依旧是那种剥离了所有情感的、近乎非人的绝对平静。但是,莱恩敏锐地注意到,与上一次在客房对峙时相比,此刻怀特那双如同精密扫描仪般的眼睛里,似乎沉淀了更加深邃难测的东西,并且,更加……警惕,甚至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仿佛莱恩触碰的,不是一张旧乐谱,而是整个系统最敏感、最不容侵犯的神经中枢。

      “怀特先生,”莱恩将乐谱小心地捏在手中,没有立刻依言放回去,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筹码,“我只是……偶然发现了它。这首曲子……还有旁边的这句话,‘当镜子不再破碎,星光将指引归途’……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这看起来……似乎与你们系统内部设定的某个终极目标,或者说是……某种期望有关?”他谨慎地选择着词汇,试图撬开一条缝隙。

      怀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莱恩手中那张泛黄的乐谱纸,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上面书写的不是关乎存在意义的契约,而只是一串早已过时、毫无意义的废弃代码。“那是一个过时的、基于非理性期望的、不切实际的数据片段。”他的语调平板得像一条拉直的铁丝,没有任何起伏,“一个在早期系统架构讨论中,曾被提出但最终未被采纳的系统升级提案的残留物。基于当前持续存在的恶劣环境变量和对系统稳定性的综合评估,追求‘镜子不再破碎’,即你所理解的完全功能性融合,是一个成功概率无限趋近于零、且伴随极高崩溃风险的无效操作。维持现有的、经过压力测试的模块化协作架构,才是唯一符合逻辑的最优解。”

      “但这至少明确地说明了一点,在你们系统的内部,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曾经存在过关于‘融合’或‘完整’的设想和期望,不是吗?”莱恩紧紧抓住这一点微光,急切地追问,“哪怕这个设想最终被你、被现在的系统决策层判定为‘不切实际’。这难道不是一种证据?证明那个‘核心艾薇拉’,那个被你们守护的本源,并非完全没有被唤醒、甚至恢复某种形式完整的潜在可能?”

      “希望,医生,是一种典型的非理性情感变量,它会严重干扰基于数据和概率的客观判断,引致灾难性的决策错误。”怀特冷静地、毫不留情地反驳,如同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我的核心职责,是基于现有的、可观测的数据和经过验证的概率模型进行决策,以确保系统的持续存在,而不是去追逐那些虚无缥缈、无法量化的‘希望’。那个古老的提案,因其高风险和不稳定性,早已被正式归档、封存。接触它,研究它,只会引发不必要的内部冲突、资源消耗和逻辑混乱。例如,里昂会立刻将其识别为对其守护领域和存在意义的终极威胁,从而可能触发更极端的防御反应;塞缪尔会陷入关于个体独特性消亡与美学价值终结的无休止、无产出的哲学辩论,消耗大量处理资源;而安妮,则会因为‘改变’这一概念本身而感到本能且难以安抚的恐惧,导致基础情绪模块的不稳定。”

      “所以,你选择了隐瞒?选择性地向其他部分,甚至可能向你自己,屏蔽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提案?选择维持这种……看似安全、实则静止的、永恒的痛苦循环?”莱恩感到一阵混合着愤怒与无力的寒意,“即使存在着哪怕微小的、通向另一种可能性的路径,也因为有风险而彻底放弃尝试?这就是你所谓的至高无上的‘理性’?为了纯粹的、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存’,而心甘情愿地放弃任何‘进化’、任何‘变得更好’的可能?”

      “进化不等于进步,医生。这是一个常见的认知谬误。”怀特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像冰冷的金属撞击,“进化也可能指向更糟糕、更畸形的适应形态,或者在进化过程中,因无法承受变异压力而导致系统的彻底崩溃与消亡。在生存概率这一最高准则面前,任何非必要的、未经充分验证的改变,都是奢侈且危险的。我建议你,现在就将那张乐谱纸,放回你找到它的原处。并且,从你的记忆缓存中,彻底删除你刚才看到的内容和听到的旋律。这是基于系统安全考量提出的明确指令。”他顿了顿,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读取了莱恩更深层的行动,“此外,你的那封信,同样被系统识别为一种高优先级的外部干扰变量。霍桑先生的可能反应,目前尚在模拟推演与概率计算中,但无论最终输出何种结果,系统都已经预备好了相应的、多层次的应对方案。”

      莱恩的心,如同被浸入了冰海,一路沉了下去,沉入一片绝望的寒冷。怀特不仅知道那封信的存在,他甚至已经在动用他那庞大的内部运算能力,模拟霍桑先生的各种反应,并预先制定了应对策略。这个“管理员”对全局的感知力、掌控力以及其决策的冷酷性,都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应对方案?”莱恩的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比如呢?如果霍桑先生无视我的警告,坚持甚至加速他的联姻计划,那么,‘里昂’准备采取的那种……暴力反抗,是否也在你计算之中的、可接受的‘应对方案’之一?”他几乎是质问道,试图刺穿对方那看似无懈可击的理性外壳。

      “所有逻辑上可能发生的情景,都在系统的推演与应对库中有对应的预案。”怀特既未直接承认,也未曾否认,他的话语像一堵不断增厚的、由冰冷逻辑砌成的、无法穿透的墙壁,“系统的最高优先级、唯一的核心目标,是生存。是不惜一切代价,维持‘艾薇拉·霍桑’这一生命实体的持续存在。为此,所有必要的措施,都在可执行范围内。”

      “即使那个‘一切代价’,是‘她’永远活在意识破碎、情感隔绝、内在充满冲突的痛苦之中?即使那个代价,是让那个……那个会在深夜画廊里绝望哭泣的‘她’,永远被囚禁在意识的深渊,永无重见天日之时?”莱恩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带上了一丝真实的、痛苦的颤抖,他想起了那个短暂却刻骨铭心的、充满了成年女性清醒痛苦的哭声。

      当“哭泣”这个词,清晰地回荡在图书室寂静的空气里时,怀特那仿佛永恒不变、如同大理石雕像般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凝滞。他的眼神,有那么极其短暂的、可能只有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仿佛越过了莱恩的实体,投向了某个内部运行的、不受控的数据流,某种……或许连他这个最高管理员都无法完全理解、无法彻底掌控的异常波动。但那异样转瞬即逝,他迅速恢复了那种绝对的、令人绝望的平静与掌控感。

      “系统的内部结构与数据流复杂性,远超你目前的认知模型,医生。”他罕见地使用了一个略带模糊性和防御性的表述,“我的核心职能是维持整体的、动态的稳定与平衡,而不是去满足某个特定功能模块可能产生的、非理性的、或者与整体生存目标相悖的个体化需求。现在,请执行指令。将乐谱放回原处。这是最后一次正式警告。任何进一步的、超出许可范围的探查行为,都将可能触发系统预设的、更高级别的……强制防御机制。那将是你我都不愿看到的局面。”

      说完,怀特不再给莱恩任何争辩、提问或交涉的机会与空间。他如同一个完成了信息传递任务的自动机器,微微侧身,清晰地示意谈话已经强制终止,然后迈着那精准计算过的、无声无息的步伐,径直离开了图书室,留下莱恩独自一人,手中紧紧攥着那张仿佛带着微弱体温的、泛黄的乐谱纸,心中充满了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错综复杂的谜团,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力感。

      怀特亲口承认了系统内部曾经存在过关于“完整”与“归途”的设想,但他基于其冷酷的概率计算和风险模型,断然否定了其现实可能性,并选择了一条在他看来最“安全”、最“理性”的——维持破碎现状、压抑任何改变冲动——的道路。他知晓一切,监控一切,却主动选择了一条通往永恒静止的痛苦之路。而那神秘的、带着摸索意味的哼唱,这张写着如契约般箴言的古老乐谱,以及那个充满了清醒痛苦与无力感的哭泣声音……它们就像是这个由冰冷理性构筑的系统内部,无法被完全抹去的、裂开的情感缝隙,是怀特那套严密逻辑无法完全覆盖和解释的、顽固的、人性的微光。

      莱恩低头,看着手中那张脆弱却重若千钧的乐谱纸,他没有依从怀特的“指令”将其放回原处。他小心地、郑重地将其抚平,然后夹入了自己那本厚厚的、写满了观察与疑问的皮质笔记本中。这或许是他目前拥有的、唯一能用来对抗怀特那套基于生存概率的、冰冷而绝望的逻辑的、带着温度与情感的微弱证据,一颗可能孕育着不同未来的种子。

      他将笔记本合上,紧紧抱在胸前,感觉手中的重量不仅仅是纸页与墨水,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关乎一个灵魂最终归宿的责任。怀特试图用绝对的理性构建一座隔绝希望、压制改变的坚固堡垒,但莱恩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这座堡垒的内部,绝非铁板一块,坚不可摧。那里有里昂无法被完全压抑的、如同地火般运行的狂暴怒火;有塞缪尔无法被彻底转化的、如同深海般幽暗的悲伤与对存在意义的质疑;有安妮无法被永远封存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与对温暖的渴望;有怀特自己都无法完全解释、只能归类为“数据扰动”的异常波动;还有……那在意识最深处,试图笨拙地哼唱出古老旋律的、微弱却执拗的、属于本源的生命本能。

      契约已经出现了清晰的、无法忽视的裂痕。他不能,也绝不会在此刻放弃。即使前路注定更加艰险,布满荆棘与未知的陷阱,即使他可能要面对怀特所谓的、更高级别的“强制防御机制”,他也要握紧这微弱的星光,沿着这条被乐谱和箴言隐约指示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去寻找那条最终可能被星光指引的、通往归途与完整的道路。

      为了那个在画廊墙角短暂哭泣的、清醒的囚徒,也为了所有被困在这座宏大而悲壮的意识迷宫中的、每一个挣扎求存的灵魂。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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