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京华棋续 ...
-
京城,宸王府。
大皇子昱琛的倒台,如同在朝堂投下一块巨石,涟漪尚未平息。
昔日与大皇子往来密切的官员人人自危,而宸王昱衡的权势则如日中天。
皇帝经此一事,似乎对剩下的儿子们更多了几分审视,尤其是对风头最盛的昱衡,赏赐与倚重之余,那份帝王固有的猜忌也悄然滋长。
昱衡对此心知肚明。
他并未因暂时的胜利而志得意满,反而更加勤勉于政务,待人接物愈发谦和谨慎,将那份锋芒收敛于温润的表象之下。
书房内,他正与几位心腹幕僚商议北境军务及与平岁国的后续交涉。
“王爷,镇北军韩老元帅奏报,戎族经此重创,短期内应无力再组织大规模进攻。只是……那位苏姑娘的身份,如今已是心照不宣,平岁国使臣日前已正式递交国书,再次请求迎回他们的‘公主’。”一位幕僚禀报道。
昱衡指尖轻轻敲击紫檀桌面,目光沉静。“平岁国主倒是心急。告诉他们,公主凤体受损,需在安国好生将养。待边境彻底安稳,再议归期不迟。”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让我们的人,仔细查查平岁国内部,究竟是哪位亲王,有如此胆量,与我那好皇兄勾结。”
他绝不会轻易放走苏瓷这枚棋子。
既要利用她稳住乃至拿捏平岁国,也要借此彻底清洗掉国内与大皇子残余势力有勾连的隐患。
“王爷,”另一位幕僚面露忧色,“如此扣着平岁公主,恐惹非议,若平岁国主铤而走险……”
“他不会。”昱衡语气笃定,“他比任何人都在意这个女儿。否则,也不会在密信暴露后,如此急切地想要回她。我们只需掌握好分寸即可。”
议事毕,众人退下。林微端着一盏参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宸王妃,府中中馈打理得井井有条,与各府命妇的往来亦是她获取信息的渠道之一。
“王爷操劳,饮盏参茶歇息片刻。”她将茶盏放在他手边,动作娴雅。
昱衡抬眸看她,烛光下,她容颜清丽,眉眼间那份沉静与聪慧,历经宫闱朝堂的洗礼,愈发内敛夺目。
他伸手,并非去接茶盏,而是覆上了她搁在桌沿的手。
他的手带着夜色的微凉,林微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回。
“王妃近日,似乎也对北境之事颇为关注?”他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随口一问。
林微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转而拿起茶壶为他续水:“王爷说笑了。妾身只是想着,北境刚经历战事,物资必然紧缺。妾身名下有几处庄子,今年收成尚可,或可筹措部分粮草,以解边关燃眉之急,也为王爷分忧。”
她这话,既解释了关注北境的缘由,又展现了“贤内助”的姿态,更隐晦地提醒他,她手中的资源与能量。
她并非完全依附于他的藤蔓,而是能与他并肩、甚至在某些方面提供助力的树。
昱衡如何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他低笑一声,带着几分了然与欣赏:“王妃有心了。此事,便依王妃之意去办。”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起,“听闻安国公世子萧煜,在北境表现英勇,负伤亦不肯下火线,倒是将门虎子。”
林微执壶的手稳如磐石,水流精准注入杯中,未有丝毫溅出。“萧小将军年少有为,确是国之栋梁。”她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异常,仿佛那日城楼远眺、长街惊马,都只是过眼云烟。
昱衡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他欣赏她的冷静与野心,也警惕着这份冷静与野心。他们之间,合作依存,却也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互相试探,彼此借力。
北境,镇北军大营。
萧煜的伤势在军医的精心调理和苏瓷那瓶特效伤药的作用下,好转得很快。
他已能下地自如行走,只是剧烈运动仍会牵动伤口。
北境的午后,阳光难得带着几分暖意。萧煜伤势好转不少,已能不用搀扶在营地慢慢行走。
他信步来到伤兵营附近,看见几个伤势较轻的年轻士兵正围着一名老火长,听他讲述家乡的趣事,眼神里满是向往。
萧煜心中微动,走了过去。
士兵们见他,连忙要起身行礼,被他摆手制止。
“都坐着。”
他顺势在旁边的木桩上坐下,目光扫过众人,唇角带了点极淡的笑意,“光听故事有什么意思?我教你们个玩意儿。”
他说着,极其自然地从腰间摸出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这是安国军中常见的娱乐,也是他幼时在军中厮混时常看老兵们玩的。
“看好了,”他将铜钱在掌心掂了掂,手指灵活地翻转,铜钱在他指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并非炫技,而是用一种清晰缓慢的动作,演示如何用几枚铜钱推演最简单的两军对阵、迂回包抄,“这叫‘钱戏’,看似简单,练熟了,对临阵应变有点好处。”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和翻飞的指尖上,那身杀伐之气褪去,竟有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明朗。
士兵们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叹。
萧煜讲解完毕,将铜钱递给士兵们传看练习。
他起身准备离开,一枚铜钱从某个笨拙的士兵手中滑落,滴溜溜滚到了不远处的一丛草稞边。
他并未留意,转身走了。
不远处,苏瓷正坐在自己帐外的矮凳上,就着日光安静地翻阅一本萧煜之前给她找来的、讲述安国风物志的旧书。
她的目光,其实早已被那边轻松的氛围所吸引,尤其是那个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挺拔、此刻却眉目温和的青年将军。
她看见那枚铜钱滚到自己脚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放下书卷,弯腰,素白的手指轻轻将它拾起。
铜钱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和一丝他指尖残留的、干净的气息。
她握在手心,迟疑了一下,想叫住他。却见他已经走远,背影融入营地的光影中,正与迎面而来的副将说着什么,神情恢复了惯有的沉毅。
那句到了嘴边的“将军,你的钱”终究没有喊出口。
她垂眸,看着掌心那枚普通的、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安国铜钱,心头莫名地软了一下。
这枚小小的铜钱,仿佛承载了刚才那一刻,他与士兵们之间毫无隔阂的笑语,和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她认知中那个战场杀神截然不同的温和侧面。
她没有再试图归还,只是将它轻轻拢入袖中,仿佛收藏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短暂而温暖的午后。
那夜河谷萤火之后,他与苏瓷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依旧沉默少言,但看向他的眼神里,那份疏离感淡去了些许,偶尔会在他换药时,默默递上一杯温水,或是在他与将领议事时,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看书,仿佛只是巧合。
萧煜心中那点隐秘的欢喜如同春草滋生。
他开始期待每日能“偶遇”她,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他依旧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个身世坎坷、气质不凡的落难女子,那份保护欲与日渐滋生的情愫交织在一起,让他下意识地忽略了许多疑点。
这日,他正在校场指导士兵操练新阵型,一名亲兵匆匆而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萧煜脸色微变,对副将交代了几句,便快步跟着亲兵离开了校场。
亲兵引着他来到营地边缘一处僻静的军械库后。那里,一名穿着风尘仆仆的商人服饰、眼神却精亮的中年男子正等候着。
“少将军。”男子见到萧煜,恭敬行礼,递上一枚小巧的铜符。
萧煜接过铜符,确认是父亲安国公府暗卫的信物,眉头紧锁:“沈管家?你怎么来了?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父亲绝不会轻易动用这条暗线。
沈管家压低声音:“国公爷让小人务必亲自告知少将军。京城剧变,大皇子昱琛通敌叛国,已被废黜圈禁。宸王殿下如今权势鼎盛。”
萧煜震惊,他在北境,消息终究滞后了许多。“通敌?与何人?”
沈管家目光扫过四周,声音更低:“与平岁国一位实权亲王勾结,意图扰乱北境,嫁祸宸王。而他们利用的契机,据说……是一位流落在外的平岁国公主。”
“平岁国公主?”萧煜心头猛地一跳,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瞬间窜入脑海,让他呼吸一窒。他猛地抓住沈管家的手臂,“那位公主……她……”
沈管家看着他骤变的脸色,心中叹息,点了点头:“根据京城传来的消息和国公爷的推断,那位被少将军您救下的苏姑娘……极有可能,就是平岁国那位深居简出、名唤‘苏赫塔娜’(意为明月之光)的公主。”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萧煜踉跄一步,脸色瞬间苍白。
苏瓷……平岁国公主?那个被他护在身后、与他共乘一骑、在萤火中静静伫立的女子……竟然是敌国的公主?
他想起她的气度,她的沉静,她偶尔流露出的、与寻常女子迥异的见识,还有她对自己身份的含糊其辞……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戎族精锐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掳走她?为什么宸王殿下要将他派来北境?为什么……她从不轻易透露自己的过去?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欺骗的钝痛席卷了他。然而,与此同时,保护她、与她共度萤火之夜的那些画面也汹涌而至,那份真实的心动与担忧做不得假。
“少将军?”沈管家担忧地看着他。
萧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军人,是安国公世子,他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此事,还有谁知道?”
“宸王殿下必然已知晓。平岁国使臣已在京中,要求迎回公主。国公爷让小人提醒您,务必谨慎,切勿……感情用事。”沈管家语重心长。
萧煜沉默良久,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父亲,我自有分寸。”
沈管家悄然离去。
萧煜独自站在原地,阳光灼热,他却感觉浑身冰凉。他望向苏瓷营帐的方向,目光复杂至极。
那刚刚萌芽、尚未言明的情感,此刻仿佛被投入冰窖,又被家国大义的重锤狠狠敲击。
他该怎么做?
而营帐内,苏瓷似乎感应到什么,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窗边,望向校场的方向,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场地。
她轻轻摩挲着袖中一枚温润的、刻有奇异图腾的玉佩,那是那夜密使暗中交给她的信物,也是她身份的象征。
父王的命令,与内心深处那份悄然滋长的、不该有的牵念,如同两股巨力,撕扯着她。
北境的风,带着沙尘与未散的血腥气,吹拂着两个各怀心思的年轻人。
京城的棋局暂歇,边关的暗涌,却因这身份的揭晓,再起波澜。在此刻紧密交织,推动着命运之轮,滚滚向前。
京城,宸王府的书房,烛火彻夜未熄。
林微提出的以庄子存粮支援北境的建议,被昱衡采纳,并交由她全权督办。
这并非小事,涉及粮草调度、路径选择、与地方官府协调,乃至防范途中可能出现的意外。昱衡将此权柄交予她,既是信任,亦是考验。
林微心知肚明。她并未动用宸王府的明面力量,而是通过福伯,调动了自己经营多年的、隐藏在漕运和商队中的关系网。
粮草以数家不同商号的名义,分批采购,绕开可能被大皇子残余势力影响的漕运节点,改走更为稳妥却耗时的陆路,并由她暗中招募的护卫押送。
整个过程,账目清晰,路径隐秘,效率极高。
当第一批粮草安然抵达北境军营的消息传回时,昱衡看着林微呈上的简明账目,眼底闪过一丝真正的激赏。她不仅有能力,更有属于她自己的、不依附于他的力量和手段。
“王妃此举,解了边关燃眉之急,功在社稷。”他放下账目,语气是难得的温和。
“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林微垂眸,语气恭谨,却不卑微,“能为王爷分忧,是妾身的本分。”她将功劳轻轻推回,既全了礼数,也守住了自己的界限。
昱衡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他忽然想起探子回报,她在处理此事时,有几处关键环节,连他都未能完全洞察其运作方式。这份心思缜密和独立运作的能力,让他欣赏,也让他心底那丝掌控欲隐隐躁动。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清淡的冷香。
“只是分忧?”他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一枚金银簪子,动作带着几分狎昵,目光却锐利如鹰,“王妃难道不曾想过,借此在北境军中,也埋下几颗……属于自己的钉子?”
林微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微微抬眸,迎上他探究的视线,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王爷说笑了。北境军中皆是忠于陛下、忠于王爷的将士,妾身岂敢有此妄念?妾身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让王爷的船,行得更稳罢了。”
她再次将“王爷的船”挂在嘴边,将自身利益与他捆绑,让人抓不住错处。
昱衡低笑,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发丝的微凉触感。“但愿如此。”他不再逼迫,转而道,“平岁国使臣近日在京中活动频繁,除了要求迎回公主,似乎还与几位宗室老亲王有所接触。”
林微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王爷是担心,平岁国主眼见强要不成,会转而扶持他人,在安国内部制造纷争?”
“不乏此种可能。”昱衡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一颗棋子,若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为他人所用。苏瓷……必须牢牢握在我们手中。至少,在彻底清除内患、与平岁国达成有利于我的协议之前,不能放。”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苏瓷在他眼中,始终是一件珍贵的政治筹码。
林微沉默片刻,道:“听闻萧小将军已知晓苏姑娘身份。”
昱衡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安国公府的消息,倒是灵通。知道了也好,让他认清现实,免得徒惹麻烦。”他并不担心萧煜会因私废公,安国公府的忠诚和萧煜的将门风骨,他信得过。但这颗年轻炽热的心,注定要经受一番煎熬了。
北境大营。
萧煜自那日得知苏瓷身份后,整个人沉寂了许多。他依旧每日处理军务,巡查防务,但那份少年人特有的飞扬神采,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影笼罩。
他不再刻意去“偶遇”苏瓷,甚至有意避开她可能出现的区域。
偶尔在军中远远瞥见那道素白的身影,他的心会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钝痛难当。
他知道,那双清澈沉静的眼睛背后,是两国博弈的滔天巨浪,是他身为安国将领必须恪守的界限。
苏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疏远。起初是细微的,比如他不再在她帐外停留,比如他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复杂与挣扎,少了之前的纯粹关切。
她并不意外,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释然,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落寞。
那枚代表着身份与责任的玉佩,在她袖中仿佛有千斤重。
这日傍晚,萧煜巡视完最偏远的哨卡,策马回营。途经一片胡杨林时,却见苏瓷独自一人站在林边,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身影在苍茫天地间显得格外孤寂。
他勒住马缰,犹豫着是否要绕行。
苏瓷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缓缓转过身来。暮色中,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直直地看向他。
“萧将军。”她轻声开口,声音被风送过来,带着一丝飘忽。
萧煜无法再避。他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几步远处停下,保持着疏离而恭敬的距离。“苏姑娘。”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风声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将军近日,似乎在躲着我。”苏瓷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指责,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萧煜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她的视线,望向远方:“末将军务繁忙,不敢懈怠。”
“是因为我的身份吗?”苏瓷直接点破,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萧煜猛地攥紧了拳,指甲嵌入掌心。他深吸 一口气,强迫自己转回头,迎上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关切,有探究,唯独没有他预想中的算计或得意。
他心中一痛,几乎要脱口问出“你为何要骗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有她的不得已,他亦有他的立场。
“苏姑娘身份尊贵,末将不敢僭越。”他最终选择了最官方的回答,声音冷硬。
苏瓷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压抑的情绪,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淡,带着几分自嘲与凄凉:“是啊,身份尊贵……有时候,这身份,倒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女儿来得自在。”
她这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萧煜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看着她在暮色中单薄的身影,想起她被困军营、身不由己的处境,想起她提起故乡萤火时那一闪而过的向往……那股想要保护她的冲动再次涌上,却被理智死死压住。
“边境风大,苏姑娘还是早些回帐吧。”他垂下眼眸,声音低哑。
苏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将军也请保重。”说完,她转身,独自朝着军营的方向走去,步伐依旧平稳,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决绝。
萧煜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营地的灯火中,才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粗糙的胡杨树干上,手背瞬间渗出血迹。
他恨这该死的身份,恨这无法逾越的国界,更恨自己明知不可为,却依旧无法控制那份悸动的心。
而就在萧煜于胡杨林中内心挣扎之时,一名扮作商队伙计的平岁国密使,已通过层层关卡,将一封密信,悄无声息地送到了苏瓷手中。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父病危,兄逼宫,速归。否则,安国边境,永无宁日。”
苏瓷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和印鉴,指尖颤抖,脸色瞬间血色尽失。最后的退路,也被斩断了。
冷月升起,北境的夜,寒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