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第二天的今天

1、雨天

　　今天的天气很不好，雨一直下个不停。林晓打着伞走在路上，风吹得伞晃来晃去，雨水浸入她的鞋子，顺带打湿了袜子。
　　林晓觉得这天气简直和她的心情惊人地相似——上学时就觉得自己不适合读书，现在上班了，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一点也没好转。
　　刚下班的她，因为这场不停的雨，回家要比平时多花不少时间。
　　林晓走在人行道上，马路上车辆穿梭不息。突然，一团灰色的身影从马路中间窜了出来，是一只流浪狗。
　　雨天视线本就不佳，狗躲闪不及，被迎面驶来的车撞个正着。
　　林晓看得于心不忍，却无能为力。路上的车没有因为撞到一只狗就停下，就像她从来觉得，不会有人为她停下脚步等待。
　　最终她还是选择离开。林晓觉得自己并不善良，她固执地认为，有钱人才配谈善良，道德感对她而言不过是种负担。她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事发地。
　　其实林晓最讨厌冬天——寒冷的天气里，她必须裹得很厚才能御寒。可看着手机里的余额，她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个漫长又冰冷的冬天。
　　看了眼时间不早了，林晓急匆匆往家赶。她现在和妈妈住在一起，原本还有个姐姐，后来已经搬出去了。
　　脱掉湿透的鞋子，林晓小心翼翼地把伞放在门外指定的沥水架上。走进客厅时，她下意识瞥了眼鞋柜——三双拖鞋整齐地朝外摆放着，这是妈妈立下的规矩。她心里微微一沉：姐姐那双粉色的拖鞋，已经蒙上了一层薄灰。
　　“怎么才回来？”李丽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不大，却像一根线，精准地牵住了林晓的脚步。
　　“下雨，没赶上公交。”林晓低着头换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下雨就更该早点出门啊。”李丽擦着手走出来，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从林晓湿透的裤脚扫到她疲惫的脸，“我们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做事要有计划。你姐姐以前就从来不会……”
　　“路上有点事，耽误了。”林晓打断她，不想再听到那个“完美”的参照物。
　　“什么事？”李丽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跟你说了少管闲事，现在外面多乱？你就是不听我的，上次……”
　　“妈，只是路上有一条狗被车撞了。”林晓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力。
　　“你看看！我就知道！”李丽的声调扬了起来，带着一种“果然被我猜中”的笃定，“又是这些没用的事！你自己过得如意吗？还有心思管猫猫狗狗？你要是把这份心多用在工作上，用在找对象上，我们也不用这么操心了！”
　　林晓看着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那句“有钱人才适合善良”又浮上心头。也许妈妈是对的，自己连一件羽绒服都要纠结半天，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一条狗呢？她把那份于心不忍和随之而来的罪恶感，一起默默地咽了回去，就像咽下这些年来无数个微不足道的自我。
　　林晓回了房间。她的房间没有锁，李丽一直让她敞着门。房间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哪怕前一天被弄乱，第二天也会恢复如初。
　　坐在化妆桌前，台灯的光落在棕色小熊的脸上，把它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沉默的监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只小熊是她唯一的同伴。
　　自卑、胆怯又不可爱的人，是没有朋友的。林晓这些年一直孤身一人——她总觉得自己会让别人失望，可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让她失望。
　　晚饭时，林晓坐在李丽对面，沉默地咀嚼着饭菜。味道是熟悉的，过程是仪式化的，仿佛一张无形的脚本早已写好，她只需要扮演好“顺从的女儿”这个角色。
　　“下周六，你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李丽夹了一块肉放进林晓碗里，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通知，“条件不错，有房有车，你准备一下，见一面又不会掉块肉。”
　　林晓盯着碗里的那块肉，没有应声。
　　“听见没有？”李丽的筷子在碗边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
　　“……我不想去。”林晓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说话大声点！你是讲给谁听的，声音像蚊子叫！”李丽的声调又开始上扬，“林晓，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你那个房间，那个破熊！你打算抱着那种幼稚的东西过一辈子吗？你姐姐在你这个年纪……”
　　“我不是姐姐！”
　　这句话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在饭厅里。
　　林晓自己也愣住了，她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母亲。李丽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像是权威被冒犯般，迅速被冰冷的愤怒覆盖。
　　“你再说一遍？”
　　空气凝固了。林晓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一阵强烈的罪疚感涌了上来——她怎么能这么说？妈妈会怎么看她？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开口道歉，羞耻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了自己房间虚掩的门缝。台灯的光晕下，那只棕色小熊的影子安静地投在门内的地板上，头部却极其轻微地左右晃动了一下，像一个制止的眼神。
　　林晓浑身一僵，即将脱口而出的“对不起”被死死卡在了喉咙里。
　　李丽还在等着她的道歉或屈服，眼神锐利如刀。
　　但林晓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用尽最后一点勇气，维持着脆弱的沉默。她没有道歉，也没有继续反抗，只是用这无声的坚持，在密不透风的控制之墙上，凿开了第一道微小的裂缝。
　　她不知道刚才的影子是不是幻觉。
　　李丽看着她这副拒不认错的样子，积压的怒火与常年累月的“委屈”终于爆发。她没有再提高声调，反而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她猛地放下碗筷，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一辈子为你们操心，你那个混蛋爸跟别人跑了，留下我们娘俩受苦……现在好了，自己的女儿也这么不孝顺，我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了！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啊！”
　　她的哭诉不像指责，更像对自己人生的抱怨。但这比任何斥责都更伤人，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进林晓的皮肤，精准地扎在她内心最愧疚的角落。
　　林晓依旧沉默着，坐在椅子上，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已深深掐进掌心，清晰的痛感让她稍微好受了些。
　　她站起身，没有看母亲，也没有收拾碗筷，只是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客厅里母亲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完整的寂静。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声音变了。不再是嘈杂的白噪音，而是变得异常清晰——一滴，一滴，又一滴，沉重地敲在空调外机上，像一种倒计时。
　　她走到窗前，想把窗户关紧，却无意间看到窗玻璃上反射出的房间景象。
　　在她身后，那只棕色的小熊依旧坐在台灯下。
　　但在模糊的、染着雨水的玻璃倒影里，小熊投在墙上的影子——
　　不再是乖巧蹲坐的轮廓。
　　那影子的形状，像一个环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进臂弯的人。
　　林晓猛地回头！
　　视线所及，一切都原封不动。小熊安静地坐着，墙壁上的影子也恢复了正常的、属于小熊的形状。
　　仿佛刚才玻璃倒影里的扭曲，只是雨水制造的又一个幻觉。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只知道，当她把那份沉默咽下去时，尝到的不再是纯粹的苦涩，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血的味道。
　　而在这血腥味之下，一种全新的、冰冷的恐惧，正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
　　她忽然意识到，姐姐或许根本没搬出去。她的“失踪”，说不定藏着她不知道的秘密。
　　而这只小熊，或许就是解开秘密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