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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杯具(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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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重明又醒来了。
起初,他还有点晕乎乎的,感觉身体像是躺在软绵绵的云朵上,轻飘飘的没着没落,让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他很快想起来,自己最近为什么经常会在半夜醒过来。
他坐起身来,望向半开着的小窗。清冷的月光照进来,铺了一地,投射在门扉上的花木影子在轻轻摇动,夜间有风。
重明心头一动,从架子上取了东西,推门走了出去。
幽蓝色的月光下有一层淡淡的雾,隐约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低声啜泣声,其中夹杂着“一只……两只……”的数数声。
顺着声音,重明一路穿过庭院,径直往一个方向走去。
走过一段阴暗幽深的小路后,空气越来越潮湿,四周静悄悄的,只剩下女子哭着数数的声音和他的脚步声。
直到走到一处长满暗绿色苔藓的高墙下,重明才终于来到她的跟前。
哭泣的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朝内蜷缩在墙角跟下,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裙,正低着头在数数。
月光照在她披散着的长发上,显得格外的黑亮,似乎还有些湿哒哒的,像是刚刚洗完头还没来得及擦干。
“喜儿姐姐。”重明轻轻喊了她一声。
被称作喜儿的小姑娘听到他的声音慢慢转过头来,用一双湿漉漉噙着泪的眼睛望着重明,脸色苍白,神情却十分哀伤。
“你看看这只杯子,和你弄丢的那一只像不像。”重明将带出来的杯子递给喜儿。
六天前的晚上,他第一次听到喜儿的哭声。
他一路寻过来,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喜儿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使唤丫头,因为弄丢了主人家一套珍贵茶具中的一只茶杯,每晚躲在墙根脚下偷偷抹眼泪,睡不着觉。
重明有心想要帮帮她,故而根据她描述的茶杯模样,每晚都从家里带出一只相似的给她,看看能不能替她弥补失误。
今晚是第七个茶杯。
喜儿擦掉眼泪,伸手过来接他的杯子。
当两人的指尖无意间碰到时,重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喜儿她的手太冷了,简直像冬日里的寒冰一样,向外冒着彻骨的寒气。
“夜里太凉了,喜儿姐姐,你这样子很容易伤风感冒的。”重明好心劝解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弄丢的茶杯不是这样的。”喜儿痛苦地摇了摇头,将茶杯往重明手中一塞,又背过身去,继续小声的哭泣,瘦小的背影看起来格外的弱小、可怜又无助。
重明抿抿唇,垂眸看着手里的茶杯,皱眉为难道:“我实在是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不如你明日白天去我家,亲自去库房挑一套相似的赔给你家主人。”
“不是的,我弄丢的茶杯不是这样的。”喜儿只是哭着摇头,“我再好好数一数,一只、两只、三只……”
重明忍不住向前走近一步,周身感受到的阴冷的气息更重了。
“若是你怕他责罚你,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回去,给你说个情好不好?”
“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吗?”
喜儿蓦然回过头来,伸手拽住了他的裤腿,然后从下往上仰着头一脸期待地望着重明,两只眼珠子亮得吓人。
这一回,她的整张脸都露了出来,月光直直照到了她的眼睛里,重明似乎看到了里头跳跃着的两团青蓝色火焰,色泽诡异得叫人心底发毛。
“你真的愿意帮我吗?”
喜儿见他半天没回答,不免有些焦急,伸手重重拽了一下他的裤腿。
重明觉得那股轻飘飘的晕眩感更加重了,他差点被她一下给拽得坐到地上。
重明不舒服地去揉眉心,伸手却在额头摸到了一层薄薄的湿意,不知是他的冷汗还是空气中的水汽。
眼见喜儿脸上的神情愈发的哀痛绝望,重明不免心生不忍,正要点头答应时,忽然感觉心口一疼,一股暖流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通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紧接着,有一道女子不满的牢骚声在耳边响起。
“喂,醒醒,大半夜的,魂儿跑哪儿浪去啦?”
重明心弦一颤,这个声音好似刻在了他的脑海里,甫一出现,他的眼前就浮现出声音主人的模样来。
——飘逸的鹤氅,不离身的紫金葫芦,松松垮垮的丸子头,还有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
是慕容姑娘!
重明蓦然睁开眼,头顶是黑魆魆的天花板,他仍是躺在房中的床上,哪里还有什么高墙青苔,更别说什么哭泣的喜儿。
他往怀里一摸,掏出了睡之前搁在架子上的茶杯,正愣神之际,却听屏风隔断的外间传来慕容晚优哉游哉的打趣声——
“小小年纪便能够魂体出窍,作为一介凡人,你也挺厉害的嘛~”
果然真的是她!方才那股温暖的力量也是她带来的!
重明听她说着调侃的俏皮话,悄悄摸了摸暖暖的心口,忍不住暗生欢喜。
急忙披了件外衫,鞋也不穿就跑了出来,一看她坐在桌前施施然给自己倒着茶,重明嘴角微微往上一扬,但他很快克制住,放慢步伐在她对面坐下。
“慕容姑娘。”
虽然只穿了双白袜在地上走,但他依旧是有修养,懂礼节的世家小公子。
重明借着透过来的月光悄悄打量着慕容晚,夜色是他完美的掩护。她好像还是那副模样,懒洋洋的,对他有些爱答不理的傲慢和轻视。
慕容晚啜了口冷茶,斜斜瞥了他一眼,心想高元星君虽然嘴碎了点,但说的倒也都是实情。上一回见他,不过是个有着婴儿肥,粉雕玉琢的小孩子,短短几年,他身量渐长,脸上五官渐渐显露出几分少年郎的棱角来。
平素看他总是金光闪闪,灵气四溢,耀眼得很,今天咋然见他一脸死气,眼窝深陷的憔悴样,竟然还觉得挺别扭。可能主要是美人一旦落魄,便丑得格外叫人不忍卒视。
不管那些七七八八,有的没的,慕容晚清了清嗓子,开口直奔主题:“说说看,这几晚你去了哪里,见到了什么,发生了些什么。”至于她为何会半夜出现,她又是如何知道他的情况等等等等,一概不提。
她又不是来聊天叙旧的,她是来解决麻烦的。
她不提,重明自然也识趣的不问,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开口道:“我这几日夜里的所见所闻皆是怪力乱神么?”如果是真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喜儿其实已经……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
“你先说说怎么回事,我再告诉你是不是。”慕容晚微微一笑,朝他举杯示意了下,继续慢条斯理地喝茶。
重明小小地皱了一下眉,抿抿唇,开始说起他遇见喜儿的故事。
一炷香后,重明说完来龙去脉,将今晚带走又带回来的茶杯拿出来,放在桌上。
慕容晚伸手拿过来,白皙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杯缘,垂着眸若有所思。
重明看不见的是随着慕容晚漫不经心的动作,茶杯中一缕浓墨般的死气被牵引出来,像一根黑线慢慢缠上了她的手指。
“真的是有鬼怪作祟吗?”重明直率地发问。
“是有不干净的东西,但是,不能确定是鬼还是妖。” 慕容晚屈指轻弹,指间缠绕的那缕死气立时消散。
她毫不见外地将茶杯往乾坤袖中一塞,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你这就……”重明跟着站了起来,迟疑了一下,抿抿唇,小声道:“走了啊。”
慕容婉以为他担心此事没法解决,不知如何是好,不甚在意地回了他一句,“我明晚再过来,那之前不管喜儿说什么,你都先别应她。”
“好。”
一听她说明晚还会来,重明抿起薄薄的唇,唇角微微一扬。
慕容晚推开房门,就见高元星君领着二司候在廊下,一见她出来,躬身一礼,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既然真的查出蹊跷来,她倒没刻意摆什么脸色给他们瞧,抬头看了眼半圆的皎白银月,轻声嘟囔了句:“连月色都更美啊。”说着悄然离去。
重明倚着门扉,看着她头也没回地消失在沉沉夜色,空气中还萦绕着她身上的那抹淡淡的草木清香,淡雅又慵懒,很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