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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Epi.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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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安东·索科洛夫坐在长椅上。
这里不是莫斯科,因此安东也不叫安东,他在柏林的名字是本杰明·里克特,一个纺织品推销员,能一眼看出土耳其挂毯的质量高下,会弹钢琴,声称很喜欢狗,却从来没有养过。假如他的肩膀比一般的推销员更宽一些,更像一个橄榄球员,那大概可以归因于他的晨跑习惯。里克特有一双士兵的手,那种让人们马上联想起武器的手,满是老茧和细小的伤疤,如果被问起,他必定会说这是搬布料造成的,谁能想到一捆细格子棉布会有这么重呢;要是继续追问,他会提起他那子虚乌有的、在录音带加工厂里度过的青年时代。从口音上听不出里克特来自哪里,但反正不会是比波兰更往东的地方,他的浅色头发和眼睛——说不准到底是蓝色还是绿色——并没有提供更多的帮助。也许在他再年轻些的时候,斯拉夫血统的笔触会更明显,但现在,因为眼角的细纹和一种后天获得的冷漠,里克特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疲于生活的东柏林人。
这是个适宜谋杀的晴天,他的老朋友会这么说,适宜谋杀,却不适合放风筝。风彻底停止了,像是有人按了个什么开关。子弹离开狙击枪之后能画出一条美妙的弧线,击碎两公里外的血肉和骨头。
他的老朋友有一种过分戏剧化的倾向,但现在并不是陷入回忆的好时机。里克特看了一眼手表,三点钟刚刚过去,河堤上出现了一个骑着单车的人影,但那只是个年轻姑娘,脸颊和耳朵被冻得通红,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三点过十分,一个拄着拐杖的人颤颤巍巍地穿过马路,到河岸这一边来。
里克特看着他走近,拄着拐杖的老人并不着急,时不时停下来整理一下脏兮兮的灰蓝色围巾,或者用手帕擦一擦鼻子。河里的野鸭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在长及脚踝的大衣里翻了半天,掏出一小块发霉的硬面包,抛给那些满怀希望的水鸟。里克特移开视线,直到老人在旁边坐下,他仍然看看工业区林立的烟囱。
“迷人的阳光,在一月份里很少见。”
里克特回答说的确是的。
老人把拐杖靠在长椅扶手上,“孩子们周末去观鸟了。”
“有点太冷了,不是吗?”
“孩子们能应付的。”
“看见什么稀有的种类了吗?”
“还是常见的那些,老实说,孩子们都有点失望,不怕人的小麻雀,杜鹃,聒噪的乌鸦。”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一艘笨重的运沙船吃力地逆流而上,汽笛拉响。码头上的工人使劲挥舞信号旗。
“换作以前,乌鸦在这个季节里都到更暖和的地方过冬去了。”
“总有些例外。”拄着拐杖的老人伸展双腿,轻轻捶打膝盖,他的皮鞋磨损得厉害,沾满泥点,虽然最近几天并没有下雨,里克特看着那双布满老人斑的手,等待下文,“孩子们还听到一些风声,四天前,斯特拉斯堡告诉巴黎,他们‘派出了最好的人手’。”
“斯科特?”
“不,他留在了马厩里。孩子们还指望你能解开这个谜题。”老人取出一个棕色牛皮纸信封,放到长椅上。里克特交抱起双臂,注视着运沙船,它正在靠岸,一只庞大的、不识水性的有角甲虫,几条缆绳抛到岸上。
“我老了,彼得,不再适合外出打猎。”
彼得站起来,拐杖敲了敲开裂的水泥地,“贝尔格莱德,今晚的火车。”
老人走了,里克特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看着河水。一只瘦巴巴的鸽子落在脚边,发出咕咕的叫声。为了不让鸟儿失望,里克特搜索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却只找到了些碎成粉末的烟丝。“抱歉,你得到别的地方去碰运气了。”
鸽子飞走了,安东·索科洛夫拿起棕色信封,离开长椅,低着头,以躲避从桥洞里刮来的刺骨冷风。
——
他的手在发抖,莱昂把车停到路边,对着挡风玻璃和缺乏修缮的马路深呼吸。
一切都好,他告诉自己,只需要像个正常人一样开过检查站。但话又说回来,一个“正常人”未必需要驾车驶过意大利和南斯拉夫边境。他想起康涅狄格老家农场里的公羊奥利,这头有角的偶蹄动物在他七岁的脑海里投下了长久的恐惧阴影。他的姐姐荷莉要求他每天把奥利领到草场上,小狮子,她说,把格子衬衫系到腰上,你难道不应该比一头公羊更勇敢吗?虽然这个故事的结尾是莱昂被公羊撵到树上,但还是有所教益的。
他重新发动了汽车,驶向边检站。
以边境检查站的标准而言,这一个并不特别起眼,只是泥路上的一处岗哨。排在他前面的是一辆运载肉牛的农场卡车,那些庞大的草食动物盯着莱昂,平静地反刍。车队缓慢地移动,卡车过去了,路障移开,重新落下。莱昂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取出护照。替他们做这些小玩意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德州人,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和准确职位是什么,但大家都叫他“铜匠”。莱昂手里的护照既不新也不旧,磨损得恰到好处,零星几个海关印戳显示护照持有人曾经到访过捷克和古巴。挎着步枪的士兵敲了敲车窗,莱昂把护照和通行许可递了过去。
“泰勒·霍普?”
“是的。”
“目的地?”
“贝尔格莱德。”
“为什么?”
这是个哲学问题,莱昂想。“我是个记者,准备报道访问南斯拉夫的英国儿童合唱团。”
“下来,”士兵命令道,“打开行李厢。”
他照做了,绕到这辆墨绿色雪铁龙后面,揭开行李厢盖,里面放着一个备用轮胎和换轮胎用的工具。士兵把他的通行证递给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后者瞥了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过去。
驶出差不多两公里之后,莱昂才觉得自己的心跳恢复了正常。
离贝尔格莱德还有最后五小时车程,如果他不停下来休息的话,天黑之前就能到达目的地。木工商店,他一遍遍地回忆着副领事在镶着铅板的隔音室里告诉他的,问他们要一盒螺丝,十六英寸木板,一个扳手,按这个顺序问。乌鸦就在那里,把车给他,把第二本护照给他,做他让你做的事,别问问题。
一点也不难,小狮子,他脑海里那个听起来很像荷莉的声音欢快地说,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
布里格达大街二十三号的木工商店在这里开了十多年了,是个满是尘埃和木屑的灰暗洞穴,大概是迫于租金压力,还卖起了香烟和糖果。颜色过分鲜艳的柠檬糖装在脏兮兮的宽口玻璃罐里,看上去更像是陪葬品。如果推开柜台后面的低矮木门,走下长长的、咽喉般的楼梯,地下室的一摞木箱挡住了一堵砖墙,看上去和别的砖墙没有什么不同,也许更破旧一些。墙的另一边是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台发报机,以及别的足以让人在西伯利亚度过余生的东西,那是说,如果你还没有被秘密处决的话。
店主马尔克斯太太是个不好惹的角色:问问街上的任何一个小混混和每一只妄图偷吃的流浪猫,他们都会为此作证。这位寡妇熟悉每一种木工工具和建筑绘图技巧,还很乐意为别人的人生提供修改意见。
马尔克斯太太并不特别喜欢星期天傍晚,周末已经结束,没有人愿意出门,即使出来了,也都半梦不醒,绝不会进来买一把好用的螺丝刀。一般而言,马尔克斯太太会希望在星期天歇业,但考虑到她的另一些顾客,她并不能这么做。
比如在六点过一刻进来的这一位。
“下午好。”她说。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还没亮起,恐怕过不了几个小时,雪就要下了。
“下午好。”年轻人用俄语回答,他的口音很有趣,就像整齐往一边倾侧的木栅栏,“我需要一盒螺丝,十六英寸的木板和一个扳手。”
“木板不好找,”马尔克斯太太说,“稍等。”
她绕过柜台,挂出停止营业的牌子,锁上大门。店主和顾客一前一后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年轻人在马尔克斯太太的指挥下挪开散发着霉味的木箱,打开另一扇更矮的门,钻进被一盏台灯照亮的小房间里。
斯特拉斯堡的乌鸦站起来,审视着不速之客,他的贝雷帽只差半个指节就会擦到天花板。有那么几分钟,年轻人似乎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放下手提箱,清了清喉咙。
“我叫莱昂·克里斯滕,先生,我从领事馆来。”
——
安东在火车靠站的时候醒来。
雪已经下了好一会了,月台铺上了薄薄的一层,在煤气灯的光线下看起来是灰蓝色的。哨子吹响,火车最后抽搐了一下,彻底停了下来。安东活动了一下肩膀,戴上帽子。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班车,乘客陆续离开之后,站厅的灯光也逐一熄灭了。深夜的贝尔格莱德像坟墓一样安静,安东·索科洛夫在空无一人的街角停下来,点了支烟,拍掉落在袖口的雪。
在他右前方,萨瓦河在黑暗中淙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