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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歌尽意竭 ...

  •   秋桑吹着送别的歌,一遍又一遍,直到赵高和船都变成遥远的一个黑点,隐没在水天之间。

      她伫立在原地,看了海面许久。

      辰时,她回到大药房,早饭的香气还未散尽,饭点将过,但她没赶着去吃最后一轮,而是径直去找了雀姑。

      雀姑就住在大药房隔壁,饭后正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秋桑敲敲她敞开的院门,吸引她注意:“雀姑。”

      “他走了?”雀姑问。

      秋桑边答,边走到她身侧:“走了。”

      雀姑又问:“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秋桑说:“我想出岛。”

      雀姑脚步微顿:“是为了什么?”

      秋桑看着雀姑,没有隐瞒:“我想起我是谁了。我还有个哥哥,我想找到他的下落。”

      雀姑盯着秋桑的表情,细细观察:“那你也想起你的仇人是谁了?”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是一个恶人。”秋桑回答,“为了抢夺想要的东西,带兵冲进无辜的村子。又怕这样的恶行被宣扬出去,所以又杀死村里所有的人。”

      雀姑断定:“你出岛的目的,也是打算杀死他。”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秋桑坦然承认。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们救很多人吗?他那样的人,多活一天,都有可能多一个无辜的村子被屠戮。杀死一个这样的人,我就能挽救更多将会被他迫害的生命。”

      秋桑直视雀姑的眼睛,眸中溢出的坚定让雀姑都产生动摇:“一味救人并不是一定对的,恶人不应该活下去伤害其他人。有的时候,杀一人,才更能救百千人!”

      雀姑问:“那,你如何判断一个人该不该杀呢?”

      秋桑早有答案:“一个人想杀的人,也许是他们之间有仇。一百人想杀的人,也许是立场不同。一千人想杀的人,或许仍有可取之处。但一万人都想杀的人,他一定是做了不可原谅的事,这样的人就是该杀的。”

      雀姑摇头:“你的认知还是太过浅薄,我不能放你出岛。”

      “那你教我,”秋桑没有放弃,向她承诺,“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会一字一句认真的学。”

      雀姑久久地看着她,确认她去心已生,难以扭转,决定再试一次,按赵高说的做,让秋桑知道一切,发自内心认同她的想法。

      ……

      三年之后。

      雀姑与秋桑在桌前对坐,她让秋桑手里捧起一颗绿豆大的黑色药丸,再拢住秋桑双手,再度发问:“一万个人都想杀的人,是否该杀?”

      秋桑回答:“我是一个医者,不能决定谁该不该杀,即使一万人都希望这个人死,那也与我无关。”

      雀姑问:“有人重伤垂死请求你施救,一个人说他是罪大恶极的恶人,另一个人说这是她相依为命的亲人,你将如何?”

      秋桑答:“我会救活这个人。我不能轻易决断他的生死,如果他真的该死,自有人去杀他,而与我无关。”

      雀姑沉吟片刻,发出第三问:“如果你的仇人站在你眼前,他正在庇护其他普通的人,你会杀死他吗?”

      秋桑微默,而后答:“不会。杀死他,无辜的人就会失去庇护。他活着,能够给更多人提供庇护,这样的人不应该死。”

      雀姑欣慰的看着她,告诫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也记住,你能杀的只有三类人。”

      秋桑了然,沉稳复述:“要杀我的、想探知或外传这座岛消息的、假借救人离岛却故意害人的。”

      雀姑点点头,提醒她:“千万不要违逆,我不愿如杀死爵床一般,再杀死你。”

      秋桑目光坚定:“我明白。”

      雀姑叹气:“光凭言语,无法束缚一个人的行为。”

      她倒了一杯水,取出秋桑手中的药丸,当着秋桑的面碾碎,把粉末混入水中,推给秋桑:

      “喝下吧,这是一种我特制的毒,平时不会发作,可一旦你违背今日的话,就会瞬间血逆脑胀,心悸而死。”

      秋桑没有犹豫,喝下这杯水,味道是苦的,还有一些焦味,其中添加了一些她分辨不出来的东西。

      看来雀姑有所保留,并没有把毕生所学全教给她。

      见她如此果断,雀姑也放下心来:“现在,你可以出岛了。”

      “明日辰时,去渡口等船吧,早些收拾好,别误了船。”

      雀姑负手离去。

      枫实知道了秋桑即将离岛的事,前来帮秋桑收拾东西。

      她是十七岁时来岛上的,颇有在外生活的经验,向秋桑传授了许多实用的技巧。

      如何掩盖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如何提防被人蒙骗、如何用随手可及的东西自保、需要警惕什么样的人……秋桑十分受教。

      她帮着秋桑收拾并制作了一些岛上用不到但岛外常备的小物件,末了,语带担忧:

      “我不理解,你为何执意出岛,找你那个所谓的哥哥。可我又知道,你决定了的事,就很难动摇。外面的世界又乱又危险,恶人那么多……你啊,一切都要小心、再小心。”

      秋桑笑了笑:“有雀姑的医术傍身,又有你传授的入世经验,我会安全无事的。”

      “但愿如此吧。”枫实也故作欣慰地笑笑,又说,“要是在外面过得不好,你就回来,或者找到你哥哥了,也可以带上他一起。”

      “嗯。”秋桑含糊的应了一声。

      第二日,申时,船翁将秋桑送到一处不知名的岸边:“这儿是睢阳,魏国境内。前面有条大路,一路往西,就是秦国,老头子要去采买物资,就送你到这里啦,丫头。”

      秋桑理了理头顶的披巾,将其折起一角,把自己下半张脸也围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背好行囊下船,沿岸跟着渐渐西坠的太阳走。

      她把白发束好,又围着披巾遮住面容,光从外表看,就是一个没有特点的旅者。

      河岸旁的路很宽很平整,道路两边偶尔会见到高大的树木,不过她走了许久,都没遇到别的路人,路上也没有居住的人家。

      二三里后,路面出现了一些脚印和被踩踏过的车辙马蹄印,想来不久前有车队刚从这里经过。

      秋桑继续向前走,这一片地方草木变得稀疏,视野也开阔起来。

      她忽然感受到地面在发生着轻微的震颤,前方有一种数量很多而不间断的响动,有些像是……一个在行进的军队!

      她想起刚才路上那些痕迹,当即抬眸远望,前方不知多少里处,起伏的树影间,似乎真有旗帜在随风飘扬!

      再往前,河道拐角,树木未曾遮掩的地方,一列列行动有素的人影从那段道路经过,如流水般前过后继,绵延不绝。

      秋桑看不清那些人的着装,但他们步履整齐划一,很符合士兵的标准。

      一支携带战车的军队?是要去进攻哪里吗?

      秋桑有些迟疑,自己要不要避着他们走。

      他们的前进方向好像高度重合,而一整个军队的步行速度通常会比单独一个人的速度慢,如果不刻意放慢脚步,她和他们很快就会遇上。

      但秋桑不曾想到,这支军队的警惕性很高,在她意识到前方是军队之前,他们就发现了她,并认为她举止异常,派出一队士兵来捕捉她。

      这队士兵悄无声息从隐蔽的地方冒出来,在秋桑猝不及防之下出手,秋桑没来得及反抗就被制住,反剪双手不得逃脱。

      “你是什么人?这条路戒严了不许出入,你是怎么敢经过的?刚才,你看了我们很久,你在打什么主意?是不是想发动刺杀?”

      有个士兵一口气问出许多问题,说着,还伸手扯开了秋桑的披巾,见到她披巾下的灰白色发丝,神情惊疑,如临大敌:“白发?你是……快去禀报长官,我们抓住一个白发女人!”

      秋桑试图解释:“我只是路过,发现前面有人,所以多看两眼,我不知道这条路不能走……”

      士兵扯着她往前走,没信她的话:“陛下回都的事早就沿途昭告了,三岁小儿都听说过,谁信你这么大个人能不知道?”

      秋桑张张口,一时语塞。

      如果说她是从避世的孤岛来,应该能辩白她的身份,但这些人不一定信她,而且说不定还会问岛的事,可她吃了雀姑的毒,也不能说。

      看来只有见到他们长官再解释了,这几个人像是因为她的发色,把她错认成了另外一个人。

      现在只希望,他们的长官能分清她不是他们认为的那个白发人。

      但令她失望的是,这群人的长官也没见过那个真正让他们警惕的白发人,自然分不清她说的话,只好向上层层通报。

      最终,她被押到一座由六匹骏马牵引的华贵车架前,听说,这种规格的马车是君王才能乘坐的。

      一整个军队将这架马车团团围住,马车停在宽阔的路中央,周围的士兵都握紧武器,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马车的帘子被一个身穿锦袍蓄胡须的壮年男人掀开,露出车内端坐的主人,那是一个目露威仪、气势不凡的男人。

      端坐那人极具压迫性的目光落在秋桑身上,没有说话。

      “她不是墨家的雪女。”掀帘人看了秋桑一眼,想到什么,然后说:“但,陛下,也许我们可以顺势为之。”

      秋桑预感到不妙,急忙开口自辩:“我只是偶然路过的普通人,我不是刺客!”

      掀帘人便问:“那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不知道这条路今天禁止你们通行?”

      “我从……”意识到这群人可能会利用她的白发做什么文章,秋桑只能尽力洗脱自己的嫌疑。

      “我从海上来。那是一座孤岛,不通人烟,所以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封锁。”

      她暗自感应了下,如果只是说这种指意含混不清的话,体内的毒不会有异动。

      掀帘人还要再问,端坐那人却开口了:“你从东海来?哪座孤岛?岛上有什么?”

      秋桑尽量在不触发毒的情况下,半真半假地回答:“那座岛没有名字,物产也很贫瘠,岛上的人是从前出海避难的遗孤。”

      “你们是出海避难,怎么你还敢回陆上?说是不通人烟,那你又是如何回来的?”掀帘人质疑。

      “我听说,岛外的世界,富足繁华……”秋桑语速放慢,借此绞尽脑汁编出合理的说法,尽力使自己表情诚恳:“心生向往,偷偷划走岛上的船……结果遇到风暴,迷失方向,历经周折,才到陆地……”

      掀帘人听懂了她想表达的,也看出她在说谎,毕竟她这个谎言在他们眼里堪称拙劣:“所以,你是想说,你离开孤岛,来到陆地之后,找不到回岛的路了?”

      秋桑松了口气,直接承认:“是。”

      端坐的人见她如此做派,微微笑了一下,说:“你叫什么名字?”

      “秋桑。秋天的桑叶。”

      那人继续说:“既然你向往富贵荣华的生活,不如就留在朕的宫中吧。”

      秋桑惊诧的睁大眼。

      那个人唇角勾着笑,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朕封你为——桑夫人。”

      秋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接着,那人又对掀帘人下命令:“李斯,派人去通知赵高,朕新得了一位桑夫人,让他准备好仆婢车架。”

      李斯谦卑道:“遵命,陛下。”

      李斯下了马车,合上车帘,亲手解开秋桑的束缚,招来几个人跟在她身边,摊手作请:“桑夫人,请吧,让他们带你去马车上,稍作休整。”

      秋桑张张嘴,声音哑涩。这些人两嘴一张未曾过问就定下她的归处,她的言语在此刻竟然变得苍白无力:“我不愿……”

      “桑夫人。”李斯及时打断了她,“您从海岛来,或许不知道,眼前这辆车中坐着的,是四国霸主、统御海内的秦王陛下!”

      ……秦。

      秋桑眼眸一颤,不再多言,沉默地跟着卫兵坐上某人腾出来的马车。

      之前与船翁分别时,船翁说过,这里是魏国境内,她是知道外面总在打仗的,可秦国的君王居然能带着士兵和车队,大摇大摆的在魏国境内行动,难道是魏国被秦国攻破了吗?

      那个秦王自说自话,误解她的意思,他身边的那个叫李斯的,不但没有纠正,还故意威胁她,一时间,她竟找不到逃脱的方法。

      算了,原本她也是要去秦国,寻找那个屠她村庄的秦将身份的,也许秦王宫里会有记载。

      另外,如果借助秦王的势力,也许可以更快找到哥哥。

      秋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想清自己现在的处境和能做的事,忽然又想到秦王在马车中曾提过一个名字。

      “赵高”,会是同一个人吗?秦王用的是对地位低于他的人的命令语气……赵国的公子,会在秦王的手下做事吗?

      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李斯有意告诉她秦王的地位与权势,“四国霸主、统御海内”。这个时代的人招揽属下本就不看重国籍,即使这个人是他国公子,对于强大的秦国君王来说,可能也没什么特别?

      魏国旧地、秦国新封的砀郡境内,睢阳驿馆中,赵高正在监督属官布置清扫场地。

      一个传令兵匆匆跑进来,向他行礼后道:“大人,陛下有令。陛下在途中册封了一位桑夫人,请大人为桑夫人准备仆婢车架。”

      赵高有些诧异,这么突然地册封一位从没听过的夫人,想必对方一定有特别之处:“这位桑夫人……是什么来历?可有查清是否为刺客?”

      传令兵答:“这位夫人莫名出现,跟在仪仗后方,最开始的确被当成刺客抓起来过。丞相大人认出她不是墨家雪女,盘问之下,她说自己是从海上孤岛来的,向往富贵荣华,再之后就被陛下封了夫人。”

      赵高想到什么,心中一沉。

      反秦势力中,墨家有位统领,人称雪女,有个显著的特征是青年而白发,能被误认为雪女,那这位桑夫人极有可能也是外表年轻却满头白发。

      青年白发,又是从海边来,名字或许还带“桑”字,赵高很难不联想到一个人。

      压下心中猜测,赵高对传令兵说:“我知道了,这就着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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