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回 阿奴之死 ...

  •   接下来的几天,杨珩三人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废墟的阴影中小心翼翼地执行着计划。
      杨忠凭着老道的经验和对洛阳旧城的熟悉,带着阿奴在附近区域活动。
      阿奴的机警和瘦小成了优势,她像只灵巧的小耗子,在断壁残垣间钻进钻出,有时能带回一些意外收获:
      几颗干瘪的野果,一小把不知名的野菜根茎,甚至有一次,她在一处倒塌的灶台下,扒拉出半罐凝固的、带着烟熏味的油脂。
      更重要的是,她带回了信息!
      “东市那边…好多胡兵守着,不让靠近…
      “西边…护城河的水…好多人去喝…都拉肚子…有人死了…”
      “南门…白天看得紧…晚上…好像有…有人偷偷爬城墙…”
      碎片化的信息,在杨珩的脑中快速拼凑、分析。
      胡兵主力在控制物资点和城门要道;
      水源被污染,疾病开始蔓延;
      南门守卫森严,但夜间似乎有漏洞可钻,这很可能是一条通往城外、进而向南逃亡的路径,但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杨珩则把目标放在了寻找药材上。他凭借着前世积累的历史知识和一些野外生存的常识,在杨忠提到的“济世堂”附近区域仔细搜索。
      药铺早已被焚毁,焦黑的梁柱斜插在瓦砾堆上。他在断壁残垣间耐心翻找,用一根木棍小心地拨开灰烬和碎砖。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处看似是药铺后堂库房的角落,倒塌的沉重药柜下,压着几个破损的陶罐。
      杨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杨忠的帮助下挪开一些阻碍。陶罐大多碎了,里面的药材早已被水浸火燎,化作乌有。
      但其中一个深腹的陶罐,因为被压在最下面,反而保存相对完好。
      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药香混合着泥土和焦糊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是半罐子黑乎乎、已经有些板结的粉末。杨珩用手指捻起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有浓烈的草木灰和某种焦苦的味道。
      他仔细辨认着罐体上模糊的刻痕——一个变形的“炭”字。
      “是百草霜!”
      杨珩心中一喜。这玩意儿在中医里又叫“锅底灰”、“月下灰”,是植物燃烧后附于锅底或烟囱内的黑色烟灰,具有止血、收敛的功效,在缺医少药的古代,是重要的外伤药!
      虽然品质看起来不怎么样,但在这时候,绝对是救命的宝贝!
      “忠叔,快收好!”
      杨珩小心地将陶罐递给杨忠。这是他们第一笔真正有价值的“资产”。
      然而,命运的残酷总是不期而至。就在他们为找到百草霜而稍感振奋的第二天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降临。
      阿奴像往常一样,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寻找可能遗漏的食物。
      她在一处半塌的土屋角落,惊喜地发现了一小丛顽强生长的、结着青色小果的植物——是野生的龙葵。
      她欣喜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采摘着嫩叶。
      就在这时,一个同样在废墟中逡巡的、衣衫褴褛的汉子发现了她。
      那汉子身材高大,却饿得眼窝深陷,眼神像饿狼一样冒着绿光。
      他看到了阿奴手里那一小把新鲜的野菜,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
      “小崽子!拿来!”
      汉子低吼着,像一头发疯的野牛,猛地扑了过来!
      “啊!”
      阿奴惊恐地尖叫起来,转身想跑,却被脚下松动的瓦砾绊倒。
      汉子一把抓住阿奴细瘦的胳膊,另一只手粗暴地抢夺她手中的野菜。
      阿奴死死攥着,那是他们三人今晚的希望!
      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低头狠狠一口咬在汉子的手腕上!
      “嗷!” 汉子吃痛,暴怒之下,猛地将阿奴狠狠掼在地上!
      “砰!”
      阿奴小小的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摔在坚硬的碎石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她的脑袋不偏不倚,重重磕在一块突出的、棱角尖锐的石头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阿奴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双曾经盛满恐惧和饥饿的大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
      殷红的鲜血,如同蜿蜒的小蛇,从她额角的伤口和口鼻中迅速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碎石和尘土。
      那抢到野菜的汉子愣了一下,似乎也没想到会这样。
      但他眼中的凶光很快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取代,他看都没看地上小小的躯体一眼,抓着那点野菜,转身就消失在废墟的阴影里。
      杨珩和杨忠听到阿奴的尖叫和重物落地的声音,心知不妙,立刻冲了过来。看到的,就是这让他们血液瞬间冻结的一幕。
      “阿奴!”
      杨忠发出一声悲怆的低吼,扑到阿奴身边,颤抖着伸出手指去探她的鼻息,随即,老泪纵横。
      杨珩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他看着地上那小小的、迅速变得冰冷的身体,看着那刺目的鲜血,白天胡骑践踏老妇的惨景和阿奴递给他半块粟饼时那带着泪光的眼睛,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重叠。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猛地灌入他的肺部,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他扶着旁边焦黑的墙壁,弯下腰,胃里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将胃里仅有的一点酸水和胆汁全都吐了出来。
      呕吐之后,是更深的虚脱和冰冷。
      愤怒?有,对那个抢食的流民,对那些肆虐的胡骑,对这个吃人的世道!
      但那愤怒在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悲伤?有,这个叫阿奴的小女孩,他们相处不过短短几天,却像一根微弱的火苗,曾短暂地温暖过这片废墟。此刻,火苗熄灭了。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清醒。
      在这乱世,仁慈是奢侈品,犹豫是催命符!阿奴的死,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他心底最后一丝来自和平时代的幻想。
      生存法则,在这里被简化到了极致——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他缓缓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掉嘴角的污渍。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凝固了,变得像他怀中的古玉一样坚硬而冰冷。
      他没有哭,没有喊。只是走到阿奴小小的尸体旁,和杨忠一起,沉默地用能找到的瓦砾和浮土,将她和那个未曾谋面的老妇,草草掩埋。
      没有墓碑,只有两小堆新起的土包,在满目疮痍的洛阳废墟中,渺小得如同尘埃。
      “忠叔,” 杨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波澜,“记住这个地方,记住阿奴是怎么死的。”
      杨忠抹了一把老泪,重重地点头,浑浊的眼中也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生存的决绝。
      处理完阿奴的后事,压抑的气氛笼罩着两人。
      夜色再次降临,饥饿和疲惫如影随形。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从不远处一堆倒塌的房梁后面传来。
      “…给我!这刀是我的!你一个酸儒,拿着也是浪费!” 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威胁。
      “王五!你…你休要胡来!
      此乃我祖传之物,断不能给你!” 另一个声音虽然颤抖,却带着读书人的倔强。
      “呸!祖传?现在老子拳头大就是道理!拿来吧你!”
      紧接着是推搡和一声痛呼。
      杨珩和杨忠对视一眼,杨忠握紧了手中的尖头木棍。
      杨珩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堆房梁。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两个身影正在撕扯。
      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正粗暴地抢夺一个瘦弱书生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长条形布包。
      那书生被打倒在地,嘴角淌血,却死死抱着布包不松手,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屈辱。
      杨珩的目光扫过那布包露出来的一角——那是一截深色的、带着暗纹的木质鞘身,显然是刀剑之类的东西。
      而在书生被打倒时,从他怀里掉出了一卷书简,落在尘土里。
      书!在这个时代,书籍是真正的奢侈品!一个流落至此还带着书简的读书人?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杨珩脑中闪过。他需要人,需要各种各样的人!
      一个懂文字、明事理的读书人,在未来的谋划中,价值可能远超一把刀!
      “住手!” 杨珩猛地从阴影中走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那抢刀的汉子王五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只是一个半大少年和一个糟老头子,顿时狞笑起来:
      “哪来的小崽子,敢管老子闲事?滚开!不然连你们一起收拾!”
      杨忠立刻上前一步,将杨珩护在身后,手中的尖头木棍指向王五,虽然年迈,但那股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凶狠气势却迸发出来:
      “动我家小郎君试试!”
      王五被杨忠的气势慑了一下,随即更加恼怒:
      “老东西找死!” 他丢开地上的书生,挥拳就向杨忠打来!
      杨忠到底是老了,反应不及。眼看那钵盂大的拳头就要砸到他脸上。
      “噗!”
      一声闷响!
      王五的动作猛地僵住,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痛苦表情。
      他缓缓低下头,看到自己大腿外侧,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根削尖的木刺!鲜血正迅速洇湿了他的破裤子。
      动手的是杨珩!就在王五注意力被杨忠吸引的瞬间,他早已悄悄捡起地上半截尖锐的木棍,如同毒蛇吐信,又快又准地刺中了王五的大腿外侧!
      位置选得极刁钻,不致命,但足以让人剧痛、行动受阻。
      “啊——!”
      王五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捂着伤口踉跄后退,惊恐地看着杨珩。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少年下手如此狠辣精准!
      “滚!”
      杨珩的声音冰冷如铁,眼神锐利如刀,手中还握着那根沾血的木刺,“再让我看见你,下次刺的就不是腿了!”
      王五看着杨珩那毫无感情的眼神,再看看旁边虎视眈眈的老仆,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
      他再不敢停留,拖着伤腿,怨毒地瞪了杨珩一眼,狼狈地消失在黑暗中。
      杨珩这才看向地上的书生。那书生挣扎着坐起身,脸上带着惊魂未定和感激,紧紧抱着他的布包和那卷书简。
      “多谢…多谢小郎君救命之恩!”
      书生挣扎着想要行礼。
      杨珩摆摆手,目光落在书生怀里露出的书简上,语气平静:
      “举手之劳。先生如何称呼?缘何流落至此?”
      书生脸上露出悲戚之色:
      “在下陈元,字子初,河内温县人。本是州府小吏,随郡守守城…城破时,郡守殉国,我侥幸逃脱,与家人失散…”
      他叹了口气,神情黯然,“本想寻路南投,奈何…身无长物,又遇匪类…”
      杨珩心中一动。河内温县?离弘农不远,算是乡党。州府小吏,懂实务,有基层管理经验,这正是他急需的人才!
      而且此人重情义,守祖物,品性看来不差。
      “陈先生,” 杨珩的声音缓和下来,“此地非久留之地。胡人肆虐,流寇横行。我与老仆亦欲南下求生。先生若不弃,可与我等同行。彼此照应,总好过单打独斗。”
      陈元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气度沉稳、行事果决甚至带着一丝狠厉的少年,又看了看旁边沉默却精悍的老仆。
      他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在这乱世中几乎是必死无疑。杨珩的提议,无疑是黑暗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挣扎着站起身,对着杨珩深深一揖:
      “小郎君高义!陈元愿追随左右,听凭驱使!但求…但求能活命,寻得家人下落!” 说到最后,声音哽咽。
      杨珩上前一步,扶住陈元的手臂:
      “陈先生不必多礼。乱世相逢,同舟共济而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元怀里的布包和书简,“先生所珍视之物,还请收好。在这世道,有些东西,比刀剑更有力量。”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陈元紧握的书简上。
      陈元一愣,随即感受到少年话语中的深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默默点头。
      杨忠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小郎君的手段…似乎越来越果决,甚至带着一丝冷酷。
      但在这吃人的洛阳城,这份冷酷,或许才是活下去的关键。他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粟饼,犹豫了一下,掰成三份,将其中稍大的一份递给陈元:
      “先生,先垫垫肚子。”
      陈元看着那点微薄的食物,再看看杨忠和杨珩同样干瘦的脸颊,眼眶一热,郑重接过:“多谢老丈!”
      三人围坐在一起,分食着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气氛依旧沉重,阿奴的死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但微弱的火光下,一个由少年、老仆和落魄书生组成的、脆弱却有了雏形的求生团体,在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废墟上,悄然诞生了。杨珩看着跳跃的微弱火光,又摸了摸怀中那枚温润的古玉。
      弘农杨氏,还没亡。
      至少,他杨珩,还没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