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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竹海初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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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镇还沉在一层薄如蝉翼的晓雾里,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映着天边一抹将明未明的鱼肚白。福六记的后院却已有了动静。
王同五早早就收拾利落了。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衫,袖口与裤腿都利落地挽起,腰间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砍柴刀。背上那个不大的包袱里,装着福六嫂天不亮就起身忙碌的成果——几张烙得金黄、撒了细盐和葱花的油饼,几个温热的煮鸡蛋,还有一竹筒清冽的井水。
“进了山,眼要亮,脚要稳,莫要逞强。”王福六一边替儿子最后紧了紧包袱的结,一边絮絮叮嘱,粗糙的手指拂过同五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跟着清秀走,他打小跟着他爹在山里转,认得那些老猎人踩出来的道。晌午要是赶不回来,就在背风向阳的坡上把干粮吃了,千万莫要往那林子密、不见光的地方钻,小心有蛇,日头西偏了,就得琢磨着往回走。”
“知道啦,爹!我们就是去砍些柴火,顺便瞧瞧二胖他爹前几日下的套子有没有逮着野兔。”同五嘴里应着,目光却已跃过院墙,投向西山那一片朦胧的翠色轮廓,心早已跟着那山风飞了出去。那传说中的“金丝墨玉竹”,究竟生得何等模样?是否真如二胖所言,隐在这无边的碧波竹海之中?
“汪汪!”
一声欢快而中气十足的狗吠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只见一道棕黄色的身影如旋风般冲进院子,一条半大的土狗,皮毛油亮,四肢粗壮,亲热地围着同五打转,尾巴摇得像要离体而去,舌头耷拉着,哈着白气。这便是二胖口中常挂着的“大黄”。当年他们两个半大孩子,雄心勃勃地要抓那闹得镇里鸡飞狗跳的“偷鸡贼”,埋伏了半宿,贼影子(后来推测是只黄皮子)没见着,却在镇外的草窠里发现了这只饿得奄奄一息、呜咽哀鸣的小狗崽。心一软,便捡了回来,一口米汤一口饭地养到如今这般威风模样。大黄极通人性,与二胖更是形影不离,仿佛是他另一个影子。
“大黄!消停点!”二胖的声音紧跟着传来,他也是一身进山的短打装扮,背上那个包袱却比同五的大了一圈,鼓鼓囊囊,显然干粮储备更为充足。他那张圆乎乎的脸庞因兴奋而泛着红光,眼睛亮晶晶的,“王叔,福六婶,你们就把心踏踏实实放肚子里!西山那片,跟我家后院似的,闭着眼都迷不了路!保管日落之前,把同五一根头发不少地给您们带回来!”
王福六夫妇又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反复叮嘱了几句“小心”、“早回”,目送着两个少年一条狗,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身影没入镇口那愈发稀薄的晨雾之中。
初离镇子的山路,是熟悉的樵夫与猎人常年累月踩踏出的土径,虽蜿蜒,却还算坚实平整。路旁的竹林疏疏朗朗,阳光轻易地穿透下来,在林间空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空气里满是竹叶被夜露洗涤后的清冽,混着泥土的芬芳,吸一口,肺腑都为之一畅。
然而,随着他们不断深入,脚下的路渐渐变得模糊,像是被这无边的绿色吞噬了一般。四周的竹子愈发密集起来,一根根挺拔修长,挤挤攘攘地争抢着天空。阳光被层层叠叠的竹叶筛过,落下时已成了破碎的金屑,在铺满厚厚落叶的地面上明明灭灭。
万籁俱寂,只余下风过竹梢那永无止息般的沙沙声,间或几声不知名的鸟雀脆鸣,更衬得这山林幽邃空灵。镇子里的车马人声、烟火气息,仿佛已是遥远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嘿,怎么样,这地方够味儿吧?”二胖深深吸了一口这竹海的灵气,显得如鱼得水,他随手拍打着身旁一根碗口粗的毛竹,“小五你看,这种是毛竹,蹿得快,一两年就能长这么粗,但材质疏松,做扁担还成,要做趁手的兵器,那可就不够劲道了。你再瞧那边,”他指向另一片颜色更深、竹竿更细密的林子,“那是刚竹,长得慢些,可韧性十足,咱们平常练功用的竹棍、花捕头教训咱们用的戒尺,多是这玩意儿做的。”
同五有些讶异地看向二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憨吃憨玩的伙伴,对竹子竟有这般见识:“二胖哥,你懂得真多。”
二胖得意地扬了扬圆润的下巴,胖手叉腰:“那可不!你忘了俺爹是干啥营生的了?正儿八经的篾匠世家!我打会爬就在竹屑堆里打滚了,这西山里的竹子,就没有我不认识的!”他来了兴致,如数家珍般指点起来,“喏,瞧见那边几丛没有?竹竿泛着紫金色的,那是紫竹,性子慢,长得也慢,可木质极为细密坚硬,听说城里那些讲究的老爷们,最喜欢寻它做手杖,握着有派头!还有更里头些的,那种又直又硬、节疤少的,是箭竹,古时候军爷们用的箭杆,好多就是用它做的……”
大黄似乎也感染了主人的兴奋,在这绿色的迷宫里撒了欢。它一会儿低着头,湿漉漉的鼻子紧贴着地面,仔细分辨着各种陌生的气味;一会儿又猛地窜出去,追逐一只惊慌失措、拖着蓬松尾巴从眼前掠过的松鼠,惹得二胖一阵笑骂:“傻狗!那是你能追上的?留神别撞竹子上!”
同五一边听着二胖的“竹类图鉴”,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越往深处,竹林越发幽深静谧,仿佛走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由无数翠玉柱子支撑起的殿堂。光线晦暗,气氛也变得有些凝重,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好奇的神秘感,如同林间的薄雾般悄然弥漫开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柴刀。
“二胖哥,咱们得留点记号,”同五谨慎地提议,“这岔路越来越多,林子也长得差不多,回头不好认路。”他说着,抽出柴刀,在经过的几株特别粗壮的竹竿背阴处,用力刻下一个个简洁的箭头符号。二胖看了,也觉得有理,便折下一些柔韧的细竹枝,手指翻飞,灵巧地打成一种镇上猎户间流传的、代表“此路已探”的特殊绳结,小心地悬挂在途径的竹枝上。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觉枯燥。二胖一时兴起,折了根笔直的竹枝,学着镇上说书先生口中那些仗剑天涯的侠客,口中“嘿哈”有声,向前猛刺,回身格挡,架势摆得十足,可惜圆滚滚的身材做起这些动作来,总透着一股滑稽,惹得同五忍俊不禁。
大黄则忠实地履行着它“开路先锋”兼“开心果”的职责,时而在前方几十步处停下,回头张望,确保主人跟了上来;时而又跑回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蹭同五或二胖的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呜声。
经过这小半日的跋涉与嬉闹,同五昨夜残存在心底的一丝惊悸与压抑,早已被这山林间的生机与伙伴的陪伴冲刷得无影无踪。两个少年之间那份自小建立的情谊,在这无人打扰的秘境之中,似乎也变得更加牢固,无需言语。
日头渐渐爬高,驱散了林间的凉意,闷热开始从地面蒸腾起来。他们循着隐隐的水声,找到一处溪流穿过的小小空地。溪水清浅,可见水底圆润的卵石,几片竹叶打着旋儿顺流而下。两人决定在此歇脚。同五拿出油饼和鸡蛋,分给二胖。二胖则从他的那个大包袱里,掏出两个用油纸包得扎实的硕大饭团,里面似乎还掺了肉丁和腌菜,又拿出一小包乌黑油亮的咸菜疙瘩。
“嘿嘿,我娘总怕我在外头饿着,恨不得把灶房都给我搬来。”二胖憨笑着,将一个沉甸甸的饭团塞到同五手里。大黄乖巧地趴在一旁,抱着二胖特意给它带的一根带着少许肉丝的骨头,啃得津津有味,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着清甜的溪水,吃着简单却滋味十足的干粮,听着耳边潺潺的水声与竹涛,同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惬意。他靠在一根微凉的竹竿上,目光再次投向竹林更深处那一片仿佛化不开的浓绿。那传说中的“金丝墨玉竹”,真的就蛰伏在这片看似平和,实则深邃无边的竹海某处吗?
休息过后,疲惫尽去,两人只觉精力充沛。二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指着溪流上游那片光线更为幽暗、竹林也更为蓊郁的方向:“我爹以前提过一嘴,说月亮泉还得往那头走,估摸着再有个把时辰脚程。至于那金丝墨玉竹……我琢磨着,要是真有,说不定就在月亮泉再往里的什么地方!”
同五点点头,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站起身,重新紧了紧背上的包袱和腰间的柴刀,眼神坚定:“好,那我们继续。大黄,前头带路!”
大黄“汪”地应了一声,敏捷地跃过潺潺的溪流,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前方那更加茂密、仿佛深不见底的翠色屏障之中。两个少年相视一笑,眼中闪烁着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无畏而又充满憧憬的探险光芒,迈开步伐,紧随其后。他们的身影,很快便被那吞没一切的竹海绿浪悄然淹没,只留下风过竹梢的呜咽,仿佛这片古老的竹林,正无声地注视着闯入者,静待着他们揭开那早已注定的命运序章。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