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在上》应迟

44、血脉

　　二人重归乘月醉高台，俱是衣衫齐整眉目正经，高台中央的歌舞已经撤去，年轻的弟子们在试剑助兴，他两个也没谁会来打扰。
　　落座的时候重瑶微微拧了眉，梁清韵暗地里扶了他一把，低声道：“再不可这样胡来了。”
　　重瑶撇撇嘴。

　　古秋筠被游笑拉着绕了一大圈，游笑怀里抱满了他甜笑换来的宝贝，古秋筠一样一样拿起来教他说话，奈何这祖宗不配合，一个劲儿只学会了那一个亲字，动不动就要抓着古秋筠脸上来一口。
　　古秋筠万般无奈地抓着他的手：“笑儿，不可以亲，明白吗？”
　　游笑一听便要啜泣着哭起来，把古秋筠一颗心都哭得揪紧，揉捏着他后颈哄道：“好了好了，你乖，不哭了，好不好？”
　　身旁的梁清韵正背身和匡玉说话，重瑶正见了这一幕，搓了搓手臂。游笑似有所觉地看向他，眼睛里冷淡蔑视一点泪花儿也没有。
　　随即他撇过脑袋去抱古秋筠，软着孩童嗓音小声哽咽道：“古古，我的。亲亲。”
　　古秋筠失明的双眼根本看不到游笑前后不一的神情，听得他委屈又可怜的哭声心软得一塌糊涂，被游笑亲了两口。
　　重瑶打了个冷战。

　　冰棺里的红衣少年再不穿红衣，琉璃色的瞳眸之上缠覆厚厚的绷带，他早早忘记前尘，以为自己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仙道遗孤之一。
　　重叹从卷轴中苏醒，以“古今”为少年赋予姓名。伏月会之中他站在魔域深处黢黑深邃的极渊之上向龙神叩首：“神君，我找到了冰夷。”

　　直到看到游笑去亲古秋筠的嘴角，重瑶愈发坚定了心里的猜测，龙神想要的不只是仙道们的性命，他更想要的是——冰夷。或者应该称他为——冰夷神君。
　　游笑趴在古秋筠肩上和他对视，孩童嘴角邪邪地一勾，眼睛微微眯起。
　　重瑶心口噗通狂跳，思绪转得飞快，千万年前的记忆遥远到模糊，沉睡在重瑶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总差了扣起链条的那一环。
　　冰棺下沉睡的古秋筠，被天河仙君从人间带回来的梁清韵，鹤落云居山的破败，重叹杀死天河仙君之后的自戕，他继任凤君之位，六百年后游风回陨落，古秋筠成为神谕仙君，文鳐出世，龙神转生……
　　冥冥中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这一切，重瑶感觉自己就要抓住真相，真相却永远虚无缥缈。记忆中重叹展开了可以追溯古今未来的卷轴，重瑶却看不见那时的重叹到底看见了什么。

　　“昊阳谷的事还有劳道君了。”梁清韵笑了笑。
　　重瑶被他这一句话拉回现实：“昊阳谷什么事？”
　　梁清韵道：“昊阳谷今年不是要追加法器制作数额么？法器制作不比冶剑，除了冶炼之外，还需要依仗符修仙道刻画法阵，千嶂先生将这事全权交由匡玉道君带领。不日便要开工了。”
　　重瑶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
　　匡玉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本就份内之事。我也正好趁此机会回调，能有时间好好休息休息。”
　　原本法器制造哪需要地煞星队队长来带领，重瑶想着匡玉多半是因为黄乌才领了这任务，一时间有些感慨。
　　匡玉笑说：“只是昊阳谷一直也不怎么与其他仙门往来，我也不知道昊阳谷非体修仙道对于法器的要求都有如何，这事还需要凤君稍微帮帮忙了。”
　　“我给你安排几个人跟着，”重瑶没有多想其他，朝着远处邢三鸾吼了一嗓子，“三鸾！过来！”
　　邢三鸾酒杯一跳，万分不愿地蹭过来。
　　匡玉看着邢三鸾的眼睛在梁清韵和重瑶之间来回徘徊，也猜到了个大概，当即一笑，拉着邢三鸾去了一边说话。
　　邢三鸾万分感激地跟着跑了。

　　重瑶嘀嘀咕咕道：“这鸡崽子，看着老子那么怕什么。”
　　梁清韵摇头笑了笑，说道：“对了，之前古秋筠让我问你件事。”
　　“什么事要他来问？”
　　“昊阳谷体修仙道的数量连年减少，总归是少了一份战力，他让我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维持住体修仙道的数量。”
　　重瑶拧起眉头：“没有。”
　　梁清韵纳罕地看着他：“没有？”
　　重瑶摇了摇头：“没有。”
　　梁清韵将手里的茶盏一放，思忖道：“自昊阳谷开山至今，体修数量都维持在一定数量范围内，在昊阳谷中占有三分之二，近有三万人。可当年穷奇朱厌一战之后，进入二凶战场上的体修仙道几乎全军覆没，数量锐减，只留下昊阳谷内留守的体修仙道们。就这些年，你似乎也不心疼地把他们往伏月会上赶，没有留出修养的时间。”
　　重瑶道：“体修炼体又累又难，使用禁法提升灵脉真火有爆体的危险，死亡率高居不下，爆体之后更是连霜鸣都不会响。体修人数减少几乎是必然，维持不住的。我爹还在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将昊阳谷缓慢转化为灵池修炼之法了，灵脉修炼早晚要淘汰的。”
　　“与其维持体修仙道的数量，不如和古秋筠多讨论讨论今后没有体修的时候该怎么办吧。”重瑶懒懒说道。
　　梁清韵问：“灵脉修炼，到底是依靠天赋还是依靠血脉？”
　　重瑶心里一跳，笑说：“你可真会问，这算是昊阳谷机密了。”
　　梁清韵不作言语。
　　重瑶也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这时邢三鸾跑来，脸色有些严肃：“凤君，匡玉问法器制作一事能不能在昊阳谷境内实施。这……您看呢？”
　　重瑶冷着脸：“从来都没这道理，不准。”
　　邢三鸾点了点头。
　　梁清韵道：“我还以为这会是一个让昊阳谷融入四仙门的机会。既然你想沿袭平阳道君把昊阳谷转换为灵池修炼之地，刚刚的事情就不该拒绝才是。”
　　“老子可没那么多心思和他们唧唧歪歪。”重瑶烦躁地喝了口酒。
　　梁清韵轻声劝道：“你总要让灵池修炼的那些仙道去其他仙门学习吧？毕竟不管怎么说其他三仙门修炼灵池的时间要比昊阳谷要长，交流是必需的，况且……”
　　“翘哥，”重瑶打断他说，“这事儿你别管。”
　　梁清韵冷下脸来。
　　重瑶忍着脾气道：“这事我会和长老们计划，你不用为我考虑这么多。”
　　“……抱歉，”梁清韵淡淡说，“是我逾越了。”
　　重瑶默不作声地喝闷酒。

　　少女赤色的波浪长发披在身后，秀美的眼眸明亮无瑕，五彩的凤羽在她身上勾画，碧穹之心在她胸腔里跳动。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地上濒死的道君，诚恳又低柔地说：“对不起。”
　　道君口里呕出鲜红的血，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直到瞳孔放大离开人世。
　　赤野平原上每天都有仙道陨落，而少女面前的道君却没有霜鸣于后。少女似无觉察地看着地上的道君，他的肚腹处有一个血淋淋的空洞。
　　少女捏着他的金丹细声说：“对不起，如果不这样，我的孩子就活不下去了。”
　　少女怀中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孩子脸上、身上长着鸟类的羽毛，根本看不出人族的模样。
　　少女将金丹送入婴儿的体内，那些羽毛便逐渐褪去，在婴儿的身上留下斑斓的羽纹。
　　金丹仍在，只不过已经更换了宿主。
　　少女哼着歌，将地上道君的尸体化为灰烬，又将那孩子遗落在灰烬之上。

　　她是凤凰，是天空，是碧穹的心脏。
　　她仍旧不自由更不快乐。
　　龙神的血滴在她双眼里跳动，将她的美丽包装成礼物一次次送给人族，在人族的后裔中留下魔兽的血脉。
　　她赤着脚，白骨和血污通通由她造就；她哼着歌，将孩童的啼哭抛弃在身后；她微微抬起手腕，抹了抹眼泪。
　　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命运？什么时候才能挣开枷锁？什么时候才能歌唱爱情？在荆棘穿过胸膛的时候吗？在涅槃之火熊熊燃烧的时候吗？在为了歌颂爱情而付出生命的时候吗？
　　——少女听见光之鸟这样唱道。

　　而后，她遇见了神荼仙君。

　　这是她的又一个任务，她将为龙神献上诚挚的礼物，将人族夺取的它们的一切尽数剥夺。
　　她将为仙君生下一个孩子，然后夺走仙君的金丹，将魔兽血脉流传到这个半人半兽的孩子的体内，为了日后龙神出世做准备，为了覆灭人族做准备，为了兽族能够摆脱秽气的侵蚀做准备。
　　它们已经等得够久了，已经太痛苦了。
　　少女抹了抹眼泪，听见仙君温柔的声音：“我又没欺负你，你哭什么？”
　　爱情始于谎言。
　　悲剧始于爱情。
　　跳动的碧穹之心上刻着诗句：“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神荼仙君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会在一起，长长久久一辈子的。”
　　少女倚在他怀里：“嗯，一辈子。”
　　“和我们的孩子一起。”仙君幸福地笑说。
　　少女低声道：“嗯，和我们的孩子一起。”

　　神荼仙君一声长啸和凶兽帝江同归于尽，金丹破碎，化身巨阵。伏魔渊下燃起不灭的涅槃之火，重明鸟从伏魔渊下飞起，玲珑的碧穹之心替代了心脏在他胸腔里跳动，赤金凤羽纹勾画出他血脉力量的强大，其他同母异父的兄长们尽皆听从他的号令。
　　凤凰血脉孕育百鸟之灵，魔兽的强大流淌在灵脉之中传承不息。
　　神道之力卷起伏魔渊下的烈烈罡风，声同凤鸣悲号了七万八千年。

　　重瑶揉了揉心口。
　　时至今日，知道灵脉体修仙道的辛密的人除他之外再无别人。其他体修仙道体内的凤凰血脉已在一代代传承中被冲散稀释，唯有他，重瞳一脉，依靠碧穹之心替换全身血液和记忆，将这一半的血脉流传了下来。
　　昊阳谷的辛密不能也不可以让其他仙道们发觉。
　　说他固步自封也好，狂妄自大也罢，重瑶敛下眉眼，总不能叫他的弟子们知道他们其实是魔兽的后裔吧？总不能叫他们知道自己无论是和人族为战还是诛杀魔兽都是自相残杀吧？

　　“翘哥，”重瑶拉着梁清韵的衣袖低声道，“刚刚我态度不好，你别生我的气。”
　　梁清韵捏了捏他的手低笑道：“没有生气。这事的确是我多嘴了，你也从未问过我剑元阁的事情不是么？”
　　梁清韵轻咳一声道：“就一件事希望你答应……”
　　重瑶眼眉一挑：“什么事？”
　　“别在外面叫我‘翘哥’，”梁清韵的耳朵有点红，“行不行？”
　　重瑶咧嘴笑了笑：“那行，以后就只在床上……”
　　“闭嘴。”梁清韵冷脸道。
　　重瑶嘿笑两声：“清韵道君，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不冷了，也没以前那么变扭，以后大家都要不怕你了。”
　　“这样不好么？”梁清韵淡淡看向他。
　　“不太好，”重瑶小声说，“弄得老子总想抱着你亲两口。”
　　梁清韵抿着拒人千里的冷脸，红着耳朵往外挪了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