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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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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三月初三,上巳节,相传黄帝诞辰。天刚蒙蒙亮,慕清便被云姨娘催促着梳妆。
“动作快些,车架都在外头候着了,可别误了出门的时辰。”
慕清望着院中忙碌的景象,新奇问道:“今日是府里女眷都去么?”
“你去,我也去,这可是祈水神保佑的大日子。”云姨娘喜气洋洋簪上一支新得的珠花,“难得能去郊外游春,这些日子闷在院里,骨头都快僵了。”
正收拾着,正院的秋棠前来传话,说夫人安排云姨娘带着四姑娘,与柳姨娘母女同乘一车。云姨娘脸色当即沉了下来,待人一走,便抱怨道:“夫人这定是为着前事给我们没脸!往年柳姨娘和三姑娘只配坐后头那辆小车。”
待到出发时,果见柳姨娘带着清芷已候在一辆青帏黑漆的骡车旁,垂手侍立,不敢先行上车。云姨娘冷哼一声,径自先上去了。慕清冲面露讪讪的柳姨娘笑了笑,主动伸手将清芷拉上车,柳姨娘这才松了口气,跟着上去。
一路上两个小姑娘挨在一处叽叽喳喳,笑语不断。柳姨娘在一旁听着,那张总笼着轻愁的脸上也难得舒展开来,望向慕清的目光里,不觉也带上了几分暖意。这般妾室同车而行的平和光景,在慕府倒是鲜见。
行至半途,车驾忽然停下。慕清起初以为是到了地方,侧耳细听,却闻车夫吆喝着将车赶往道旁,似是在避让什么。她心下好奇,忍不住将车帘掀开一角。
前方有仪仗开路,数辆装饰华贵车架套着毛色光亮的骏马,在护卫簇拥下乌压压的,从她们面前疾驰而过。帘影晃动间,慕清眼尖,瞥见其中一辆车中端坐着一位神态雍容的妇人,发髻高耸,鬓边数支赤金点翠祥云簪,几乎晃花了人眼。那妇人目不斜视,并未注意到这厢的打量,倒是她身旁偎着的一个小姑娘,发间点缀着颤巍巍的点翠蝴蝶,正不安分地四下张望,恰好与慕清视线撞个正着。
慕清下意识地弯了弯唇角,那小姑娘眼睛一亮,立刻回以一个甜美娇憨的笑容。
慕清心情莫名地愉悦起来,放下车帘问道:“这是谁家的车驾,好生气派。”
她心下思忖,马匹多用于军事驿递,寻常车驾多用温顺廉价的骡子,方才那些骏马皆是良种,价值不菲,竟用来拉车,未免有些奢靡了。
柳姨娘闻言,也跟着朝外望了望,目光在那骏马与车饰上停留片刻。她从前跟着林氏,见识终究多些,遂答道:“那是元嘉公主的车驾。公主是圣上长女,身份何等尊贵,自然风光。”言语间不禁流露出敬畏之色。
清芷却不像柳姨娘那般拘谨,更多是好奇:“娘,公主也和我们一样,要去京郊祈福游玩么?”在她想来,公主已是人间极贵,还有什么需要祈求神佛保佑的呢?
云姨娘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实在傻气,“公主难道就不是人了?”
柳姨娘倒是明白女儿话中未尽之意,温声解释:“元嘉公主身份尊贵,气度非凡,自然与寻常女子不同。只是每年上巳节,她必定亲至京郊为女儿永福郡主祈福,已是惯例。听闻郡主自幼身子骨不大康健。”
到了京郊河畔,慕府女眷刚安顿下来,便有相熟之家前来寒暄。
“兰姐姐!”
林氏正与几位夫人叙话,不远处一群年龄相仿的少女正在嬉戏,其中一人瞧见慕家女眷,立刻提着裙摆小跑过来。“淑妹妹!”清兰一见来人,脸上顿时绽开真切的笑意,亲热地执起对方的手,那情态比对自家姐妹还要热络几分。
那少女面庞红润,一身浅湖色百迭裙用料考究,绣工精致,显然家底不俗。她挽住清兰的手臂便要拉她过去:“靖国公府的卫四姑娘设了曲水流觞,正寻我们比试呢!姐姐素来精通诗词,快随我一同去,可不能让她专美于前!”
慕清冷眼瞧着,心知这定是清兰的闺中密友,便低声问清芷:“这是哪家的小姐?”
清芷面露诧异:“四妹妹你忘了?她是光禄寺少卿家的沈大姑娘,沈淑呀。”
恰在此时,沈淑目光扫过她们二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却并无交谈之意。慕清心下明了,对方是不欲与庶女多言,便也顺水推舟,对清芷道:“我怎会忘,只是人家既无意理会我们,我们又何必凑上前去。”
清芷只当她是故意装作不识来表达不满,不由笑着轻掐了一下她的脸颊:“好个促狭鬼!”
慕清注意到,在沈淑提及“靖国公府”时,周围几位夫人的神色都郑重了几分。
靖国公府乃是当朝勋贵,始祖随太祖皇帝开国有从龙之功,受封世袭罔替的国公之位。光禄寺少卿却是清流官,沈淑平日自不屑与勋贵子弟争锋,但论起诗词文采,她却不肯轻易服输。更何况那位卫四小姐家世显赫不说,上头还有一位极出息的兄长卫珩,年纪轻轻便官拜大理寺右寺丞,简在帝心,连带着卫四小姐性子也颇为骄傲。
先前慕家未到之时,沈淑与卫四姑娘已是唇枪舌剑,不相上下。卫四身边围着几位帮腔的小姐,沈淑自觉势单力薄,一见清兰,自是喜出望外。
清兰欣然应允。至于慕家另外几位姑娘,她们似乎全然未曾看见。
若换个面皮薄些的姑娘,遭此冷遇,只怕要羞愤难当。
慕家三位庶女却反应各异。清蓉最为沉静,在沈淑之后,便从容地向林氏请示,欲带弟弟慕璋去放风筝,既全了照看幼弟的职责,又自然而然地避开了这场她未必想参与的诗会,可谓滴水不漏。清芷眼底掠过一丝黯然,却也并不意外。
唯独慕清,面上竟是一片轻松,浑不在意。
几位留心观察的夫人见状,心下暗暗称奇。二姑娘沉稳聪慧已属难得,这位四姑娘若非心胸真正豁达,便是……颇有城府了。
她们却不知,慕清乐得轻松的真相再简单不过——她腹中实在没有多少诗词存货。
那些零散记得的传世名篇,一旦吟出,必是石破天惊,引来无数探究。凭借剽窃博取才名固然容易,然而慕清深知自家底细,此等捷径,绝非长久之计。
正当清兰欲随沈淑离去时,林氏却开口叮嘱道:“清芷也一同去罢,你这做姐姐的,合该带着妹妹多见见世面。”
言罢,她目光转向慕清,语气平淡:“四姑娘便不必去了,你前些时日病着,功课落下不少,还需静养。”
这话说得温和,却像一记耳光轻轻抽在慕清脸上。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玩味。
“母亲……”清芷呆愣,对眼下情形不知所措。
慕清却只是安静望着林氏,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浅笑。
林氏见她这般沉得住气,眼底寒意更深。她今日特意将柳姨娘母女安排与云姨娘同车,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在这慕府后宅,谁才是做主的人。
“好孩子,到母亲这儿来。”林氏不理会慕清的沉默,特意将清芷唤至身边,亲手为她理了理鬓角碎发,脸上堆起慈和的笑容,向周遭的夫人太太们引荐:“这是我家三丫头,性子最是谦和知礼,对我这母亲也极为孝顺。”
此刻围坐左右的,多是慕崇文同僚的家眷,与慕府素有往来,门第相当。林氏这番话,顿时让几位家中有适龄子嗣的夫人上了心,纷纷仔细端详起清芷来。其中一位更是伸手托起清芷的脸颊,细细打量,见她容貌清秀柔美,虽眉宇间偶尔流露出一丝怯弱,但瞧着便是个温顺乖巧的,不由点了点头。
林氏见状,立刻趁热打铁,取出一个清芷亲手绣制的香囊向众人展示:“这孩子别的倒也寻常,唯独这针线还看得过眼。前几日特意给我绣了这个香囊,针脚细密得很。”
她将“特意”二字咬得极重,俨然一位以女为荣的慈母。
不远处,清芷真正的生母柳姨娘,怔怔地望着这一幕,眼中波光闪动。
一时间,所有焦点都聚在清芷身上。慕清被有意冷落在一旁,像个多余的摆设。
几位方才留心她的夫人交换着眼神,都等着看这姑娘下一步的表现——是会羞愤离席,还是会委屈落泪?
在众人注视下,慕清缓缓起身。
她步履从容地走到林氏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母亲待三姐姐这般慈爱,真叫女儿羡慕。”她抬起脸,眼中满是真诚的孺慕,“只是母亲方才说女儿功课落下,女儿心中实在不安。既然今日不便去诗会,不如就让女儿在此为母亲侍奉茶水,略尽孝心,也好时时聆听母亲教诲。”
她说着,竟真的上前执起茶壶,为林氏斟了一杯热茶。姿态优雅从容,唯一不美处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出了一丝克制住的情绪。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林氏面前,垂眸道:“母亲请用茶。”
这一下,连林氏都愣住了,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心中惊疑不定。
她原以为慕清会哭闹、会委屈、甚至会像她那个姨娘一样顶撞,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反应。
这让她预先备好的说辞竟一时堵在喉间,无用武之处了。
一股难堪随之涌上——慕清此刻越是恭顺,就越发衬得她先前在交好夫人面前铺垫的那些话像别有用心的诋毁,她苦心维持的公正嫡母姿态,此刻简直像个笑话。
与慕清目光相接的刹那,林氏面皮一抖。在只有她能清晰看到的角度,这个她以为可以一手拿捏、和她那个骄横无礼又浅薄的娘一样、空有一副好相貌的庶女,眼神竟是平静得近乎冰冷,仿佛能看穿她一般。
林氏迅速在脑中权衡:若此时再当众斥责,倒真显得自己这个嫡母刻薄,容不下庶女。不如顺势而下,全了贤名,日后再慢慢计较。
想到这里,林氏脸上僵硬的线条柔和下来,伸手接过茶盏,甚至还对慕清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几位夫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讶。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慕清安静地退回原位,心头那股莫名的滞闷却挥之不去。
清芷被清兰与沈淑半推半拉着离去,临走前回望慕清,唇瓣微动,似有歉意。慕清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不远处的云姨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见女儿低眉顺眼的模样,只当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又觉得自己脸面也被林氏踩在脚下,心头火起,当下便要上前理论。慕清眼风扫见,不待云姨娘发作,便已眼疾手快上前,轻轻挽住了她的手臂,垂眸敛目向林氏请示欲往河边散散心,透口气。
林氏目光在慕清看似温顺的眉眼和云姨娘强压怒气的脸上扫过,心底那口憋了许久的气终于顺畅了几分。看来这丫头方才的镇定不过是强撑,终究还是被伤着了,这便要躲出去舔舐伤口了。再看云姨娘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更是让她通体舒泰。
她嘴角勾起一抹得意,放下茶盏,语气格外宽和:“既然身子不适,便去走走吧。只是别走远了,仔细着凉。”
这话听着是关怀,实则是坐实了慕清“体弱”,更是彰显她作为主母的大度。她看着慕清谢恩后挽着云姨娘转身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今日这局,终究还是她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