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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向死 ...

  •   陈乾景抓起两坛酒,仰头猛灌。

      咕咚咕咚,很快见底,又抓两坛。

      胡茬密布,酒气熏天,对着眼前虚影不住喃喃:“子固......阿恒......”

      军帐里,桌子上、脚边,酒坛层层叠叠垒起,混杂尖利残片、清浊酒液。

      那日燕恒走后,怕忍不住将人绑回来,怕又让他伤心,怕他又生出死意,陈乾景只得不断借酒意麻痹心中痛楚和脑中不停外溢的暴虐念头。

      醉生梦死,梦死也未得解脱,只好日复一日地醉下去,假装人没走,假装人还在。

      心里却清楚:子固真的要与他……断交。音信全无。

      现在回想,他明明全然可以派影客跟着子固,时刻监视回禀他的行踪,可他为什么没这么做?为什么?呵,到头来,还是不敢——不敢再妄动分毫。

      真要是这么做,依子固的玲珑心思和纯直性子,知道后只会更讨厌自己吧。想到这,心口血淋淋的破洞又被撕开半截,痛意翻涌。

      吐-出一口酒气,埋头再灌。

      彭菱端着醒酒汤进帐的时候,便看到这样一个自暴自弃、只知喝酒的醉汉。

      这几日,和蜀中百姓,还有陈家军兵士接触下来,她逐渐对陈乾景改了观,虽然还是不能接受孙庭芳被陈乾景误杀一事,但陈家到底凄惨,到底忠义,到底爱护百姓,试问东边那两个禽-兽不如的朝廷,有谁敢冒着被齐军混入的风险,让这么多南逃的人从自家要塞过来?

      几日接触下来,陈乾景清醒的时日不多,可燕恒不在,她和小棠、红玉却没受到半点轻怠。

      到底是被亲朋背叛、流落颠沛的燕大人更惨、更占理,还是全族被屠、流放疆外的陈乾景更可怜、更无奈?彭菱说不清。

      原谅?良心不允许。

      杀了报仇?良心也不允许。

      她好似能理解自家大人为什么非得要走,非得自我折磨,一定比她更纠结、更难受吧。

      犹豫半晌,走到案前,放下碗:“陈乾景!陆峥!叫你干坏事,叫你骗大人!这下好了,直接把我家大人气走了,你你你快把这碗汤喝了,天天喝成这个样子,难道我家大人会看到,会自己跑回来吗?”说着说着,鼻头泛酸。

      “你家大人?哦......你是说子固。子固他,不会希望我去找他。”

      陈乾景眼皮半抬,看了眼汤,又抬头看了看彭菱,双眼迷蒙。

      摇摇头,展臂捞酒。

      酒贴到嘴边,顿了顿:“......他不想看见我。”

      一口气灌下,更痛了,伸手再捞。

      彭菱眼泪直往外冒,抱起陈乾景手边最后一坛酒,缩得老远,怒骂:“他不愿见你你就不去找吗?!如今到处都在打仗,我家大人不会武功,银钱也没拿,他怎么活?你要他怎么活!”

      “要不是还要照顾小棠,要不是大人留下话,我......我......”泪水掉啊掉,跌到毡毯上。

      “好!陈乾景,你不去找,我去!也不知我家大人现在在哪,吃的好不好,穿的好不好,有没有地方住!他可是堂堂大燕九皇子!谪仙一般的人物,最最心软的主子,何时受过这种苦!偏偏因为你把自己搞成这样,你!你!陈乾景!你这个懦夫!我彭菱看不起你!”气得摔坛而去。

      懦夫?传说中可与十匹野狼搏斗不落下风凶恶残暴能止小儿啼哭的陈乾景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自己懦夫。

      想了想,有些好笑,又想了想,嗯......他确实是懦夫。什么绝世武功、狠辣手段,只要对上子固,不需一兵一卒,一招一式,顷刻就溃散。

      哈哈,子固,子固……还是醉了好。

      命人拦住要出营的彭菱,陈乾景又让影一搬来一车酒。

      抄起海大的坛子,拨开酒封,正要灌到嘴里,忽听得帐外响起一阵急促马蹄,下意识警觉:什么时辰了?是谁来了?

      “少主!少主!不好了!江油那边点起烽燧炸了山,齐军!齐军从小剑山翻过来了!江油死了好多难民!绵城驻守的前厢军已先去迎敌!少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请少主定夺!”李公望急急下马,疾跑进帐。

      死了,难民?陈乾景脑子里蹦出四个大字。

      四个字瞬时化作尘埃四散飞扬,又在眼前聚成一个枯瘦飘然的虚影。

      死了?!难民!!?

      子固还在蜀中,他会不会跟着难民到江油,死的人里会不会......不会的,不会的,不,不!!

      桀桀桀桀!

      恐怖血腥的画面在脑中迅速凝结,不断滴落族人鲜血的骷髅鬼刀狞笑出声,陈乾景肝胆俱裂,魂目尽碎,当即拔出佩刀狠狠扎进自己左臂,霎时间,鲜红四溅,血珠飞呀飞,洒进李公望眼里。

      “少主!!”大惊失色。

      酒意瞬间消散,陈乾景咬牙抽刀,不顾还在淌血的窟窿,抓上外甲,三步并两步奔出帐,翻身上马。

      “所有人听令!速速随本帅驰援江油!快!!”

      马背剧烈起伏,血液半凝半淌,陈乾景只觉整颗心都跟着跳出来、砸下去,被身后无数马蹄踩得稀碎。一向桀骜狂妄自认为无所不能的他此刻只能在心中向天神和先祖虔诚发愿,祈愿他的子固......不在江油。

      前日夜半,江油,蟒山。燕恒等六人趴跪在山腰草洞,敛息紧盯三里外,正在山下休整的齐兵。

      不久前,王铁柱险些被发现,幸好燕恒反应机敏,朝远处树上扔了几颗石子,学了两声鸟叫,推了王铁柱一把。两人径直滚进山道草丛,以土埋面,才躲过前来查探的齐兵。接二连三被燕恒所救,王铁柱已然心服口服,唯燕恒马首是瞻。

      屏息等到齐兵下山后,两人迅速返回山上营帐,燕恒摇醒杨栓,将所见所闻悉数相告,杨栓听后大骇。不过,他到底是经历过残酷厮杀的老前锋,震惊过后定定心神,叫醒众兄弟,拟好应对计策:

      先由伙中脚程最快的何破虏等两人赶往最近的小剑锋烽燧传递消息,再派两名耳聪目明的兵士直奔绵城通知驻地守军,剩余六人则随自己悄悄跟上潜入的齐兵,随机应变。

      此策保守稳妥,是军中常教的办法,可绵城、小剑锋距此皆近百里,加上传递消息、来回行军,援军即使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仍需三天两夜,到时,江油还能保住否?燕恒六人,又该何去何从?

      “杨大哥,他们为何不动了。”燕恒抓紧身下枯草,小声问。

      “看样子,是在等人。”杨栓侧耳贴地。

      咚咚咚咚,轻微稀碎的震地声不绝如缕。

      “山下大概有五百人,前面至少还有五百人,正往这边来。”

      “啥?!这么多蛮子?!江油可全是井户和难民,守军连一百人都没有,伙长,俺们现在咋办?就这么干看着江油的百姓和弟兄被杀啊!”吴宝急红了眼,另外三人应声附和。

      “那怎么行!各位兄弟,我杨栓绝不是苟且偷生之辈,各位兄弟也都是识得大义的,看情况,这条命今天铁定是要交代了!”

      “只是蛮子在明,我们在暗,先机在我们手里,还要从长计议。就是要出去和蛮子拼命,也得想办法多带几个蛮子一起去见阎王爷,让他们没胆再去害咱的父母兄弟!也好让绵城和蜀中的弟兄们看看,咱们辎重伙出来的兵,个个都不比他们差!”

      话虽如此,可要怎么做,才能为前来支援的兄弟部队争取先机,为江油的百姓搏得一线生机?杨栓犯了难,总不能真带上身边的弟兄去硬碰硬,人命宝贵,时间紧迫,战机一闪而逝,必须赶紧想个办法。

      “伙长说得对!”

      “对!伙长!俺们都听你的!”

      几人被杨栓的话鼓舞,一个个神情激愤,眼里刻上必死的决心。

      闻言,燕恒胸中似有滚滚洪流碾过,心想:此番,也算是死而无憾。

      悄悄抬头,挺直脊背,忽见远山轮廓高耸绵延,乔木密布,中间似有狭窄夹道隐约掩覆,想起随军行囊中尚有带来垦田的少量黑-火-药,掐断手边半人高的杂草,一个念头在心中若隐若现。

      拿定主意,凑近杨栓,耳语道:“杨大哥,我之前在兵书里读过,夫唯战者,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方能制胜。现下众位兄弟皆存了死志,只等放手一搏,士气大盛;齐军却舍下所擅战马,徒步到此,实力大减,此为人和也;山势险峻,齐人并不熟悉其中关隘,我们则从蜀中徒步而来,攀山涉水,已将附近地形摸了个大概,此为地利也;夜露湿凉,暮色沉郁,齐军翻山日久,定然疲惫,此为天时也。三者尽占,纵我们只有六人,亦可一战。”

      “这么说,你有办法了!能不能仔细说说?”燕恒说话文绉绉,杨栓只听懂个大概,脑中嗡嗡,心急如焚。

      “小弟确有一计,但此法若出,我们六人也许都无法活着回到蜀中,若杨大哥和各位弟兄信任小弟,小弟想......”燕恒尽量用士兵间交流的白话将心内计策一一道出。

      其余五人凝眉肃目,认真听罢,齐齐点头。

      “好!横竖都是死!我们就听你的!桓兄弟!”

      “对!好小子!就这样打!跟他们拼了!”

      “对!俺们誓死保护江油百姓!”

      燕恒看着身边五个高矮不一、壮烈低呼的汉子,忽地恍然,仰头望一眼身后圆月,只觉滚烫炫目,良久方休。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但愿他们的死,能为江油赢得转机。

      六人商议既定,纷纷背上行囊武器绕前而行,待抵达齐军身侧山谷深处,燕恒及杨栓等三人攀上两侧悬壁去埋黑-火-药,吴宝、王铁柱等其余三人则潜入山中悄悄砍伐树木,收割野草。

      万事俱毕,天已微亮,六人中跑得最快的杨栓、王铁柱等四人以身为饵,站在距齐军不到两里的山谷口,高喊诱敌。

      杨栓高举牛角,奋力吹呼,敌人霎时惊动,黑压压一片云涌袭来,四人趁机点燃身上交缚束薪,刺眼火光乍起,整个山谷明晃晃亮出天际,高高的薪草随火舌舔舐翻滚纷飞,在四人肩上、背上、胸腹上狂乱攒动,映在两侧石壁之上,远远看去,竟真像举着火把、奔涌不息的大军。

      “杀!杀!杀!!!”

      四人身上皮肤烧得溃烂见骨,滋滋作响,却听不见一声哀嚎、半点啼哭,见齐军上当,不约而同撑开焦烂的嘴,抬起臂膀,连成一排,搭上全身力气、乃至全部性命高声跑向山谷深处,身后流矢破空嘶鸣,暴雨般砸下,其中一个最高、最健硕的火影突然跑到队伍最后,展开熊熊燃烧的双臂护住身前三人,翻覆间,活像一只高昂腾飞的凤鸟。

      无数箭矢好似突然找到猎物般嘶吼着朝凤鸟扑来,凤鸟挣扎、尖鸣、翻滚,......最终倒下、熄灭、涅槃。

      燕恒五指紧紧扣住崩裂四陷的脸,无泪恸哭,见齐兵纷纷涌入山谷,强忍着悲痛握紧手中火把逼到引线旁,冲对面山崖高喝一声“放!”,顷刻间,砰砰声连绵不绝,骤然炸开,山石落木似海啸般将下方四散奔逃的齐兵尽数吞没,亦将六人吞噬入腹。

      这一日,齐军三千精锐舍弃战马,沿剑门群山断壁绝峭攀援而上,潜入阳平道,欲取江油险地,继而东进蜀中,直捣黄龙。不料,行军途中却被前厢军左营的一伙将士偶遇,他们百里奔袭传回情报,以血肉之躯巧炸蟒山,赚得千余齐兵命丧蟒山狭谷,写就西南兵事史上最为传奇、最为悲壮的一段史诗。

      即将沦为齐军刀下羔羊的江油百姓闻得此事,个个身扛镰刀钉耙、铁犁石锄,与敌人殊死搏斗、毫不退让,两天两夜过去,齐军东进的道路被无数尸身牢牢堵住,漫山遍野的鲜血洒下山涧,汇入离水,又被离水裹挟着,带入茫茫佑江。

      两日后,西南前厢军统领赵芝率前锋部队赶来驰援,见此惨状,默之泪之,痛号不绝,命麾下所有兵士遍搜江油群山,寻找残余齐兵和幸存百姓。

      三日后,忠勇军统领陈乾景终于率军赶来,这一天,这位威名赫赫的少年将军长跪在离水江畔,泣下血泪。

      自此,“离水”改名“怒江”,西南数百万军民群情激愤、奋起抗齐,忠勇军统领陈乾景受任西南军代元帅,亲率十万西南儿郎,出剑门,临郯城,扫齐蛮,收河山。史称“江油之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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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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