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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血债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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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朝初立,万象待新。
随着登基大典的临近,诸多前朝遗留问题也到了必须决断的时刻。其中最为敏感棘手的,便是如何处置被软禁的赵氏皇族血脉——包括太子赵弘稷、三皇子赵弘睿以及其他几位皇子、公主及部分近支宗室。
这一日,萧庭筠在临时改建的御书房内,召见了文若谦、新任刑部尚书以及几位参与制定新律的重臣,商议此事。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文若谦率先呈上了一份拟定的处置方案草案。
“陛下,”文若谦斟酌着词句,“依老臣与诸位大人商议,以为对新朝而言,稳定为上。赵氏主要成员,如太子、三皇子等,可废为庶人,终身圈禁于特定皇庄,严加看管,使其与外界隔绝,永绝后患。其余宗室,可根据其以往行为,或贬黜,或流放,夺其爵位,散其势力,亦可显新朝仁德,安抚前朝遗老之心。”
新任刑部尚书亦躬身道:“文大人所言甚是。新朝初立,不宜杀戮过甚,以免落下暴戾之名,激化矛盾。圈禁之法,既可除患,亦可稍显宽仁。”
几位重臣大多附和此议。斩草除根固然干脆,但新帝登基便大肆屠戮前朝皇室,于史书之上,终究不算光彩,也容易让那些刚刚归附的旧臣心生寒意。
萧庭筠坐于御案之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眉头微锁。他并非嗜杀之人,自幼受萧擎岳教导,深知“仁政”乃立国之本。赵氏王朝固然昏聩,但其血脉众多,若尽数屠戮,确有伤天和,也与他想开创的清明盛世理念相悖。文若谦等人的建议,稳妥而符合常理。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诸位爱卿所言,不无道理。新朝气象,当以宽仁为本。太子、三皇子等人,圈禁终身……或许,是眼下较为妥当之法。”
他心中已倾向于采纳此议,正欲开口定夺,御书房外却传来内侍略显惊慌的通报声:“陛、陛下……沈……沈公子求见!”
萧庭筠心中猛地一突!惊澜?他身体未愈,怎会突然来此?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他立刻道:“快请!”
书房门被推开,沈惊澜依旧是一身青衫,外罩厚氅,在许寒山的陪同下,缓步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比前几日似乎更苍白了几分,行走间虽不需搀扶,但步伐虚浮,气息微弱,显然仍是强撑着病体。
众人见到他,皆是一惊,纷纷起身行礼。沈惊澜如今虽无官职,但其地位超然,无人敢怠慢。
“惊澜,你怎么来了?可是身体不适?”萧庭筠立刻从御案后起身,快步上前,欲扶他坐下。
沈惊澜却微微摆手避开了他的搀扶,目光直接落在御案上那份摊开的处置草案上,声音清冷而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听闻诸位正在商议,如何处置赵氏余孽?”
萧庭筠心中一沉,已知他来意。他尽量放缓语气,温言道:“是。文先生与诸位大人建议,将主要成员废为庶人,终身圈禁。我以为……此法尚可,既能绝后患,亦不失仁德。”
“仁德?”沈惊澜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如同两口冰封的寒潭,直直看向萧庭筠,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庭筠,你对谁讲仁德?对那下旨将我沈家满门抄斩的昏君之子?对那享受着沈家鲜血染就的荣华富贵、高高在上的赵氏血脉?”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刮在每个人的心上,让整个御书房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文若谦等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他们这才意识到,他们考虑的“稳定”与“仁德”,在沈惊澜的血海深仇面前,是何等的苍白与残忍。
御书房内,烛火仿佛都因沈惊澜那冰冷的话语而摇曳不定。
萧庭筠看着沈惊澜眼中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恨意与悲凉,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试图解释:“惊澜,我明白你的心情!只是……新朝初立,若行此……酷烈之事,恐失人心,亦非长久治国之道……”
“长久治国?人心?”沈惊澜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微颤,他向前迈了一步,逼近萧庭筠,那单薄的身躯此刻却仿佛蕴藏着滔天的怒火与冤屈,“庭筠!你告诉我!当年他们构陷我沈家,将我父母下狱,将我满门屠戮之时,可曾讲过半分仁德?!可曾考虑过人心?!”
他猛地抬手,指向窗外皇宫的方向,指尖都在微微发抖:“那金銮殿!那龙椅!哪一寸没有沾染我沈家的血?!我父亲一生忠君爱国,落得什么下场?我母亲又是什么结局?尸骨无存!还有我沈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他们的仁德在哪里?!他们的人心又在哪里?!”
剧烈的情绪牵动了他的伤势,他猛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身体摇摇欲坠。
“惊澜!”萧庭筠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把将他扶住,感受到他身体的轻颤与冰冷,心中痛极,“你别激动!许先生!”
许寒山立刻上前,指尖在沈惊澜背后几处大穴拂过,渡入一股精纯内力,助他平复翻腾的气血。
沈惊澜靠在萧庭筠怀中,喘息了片刻,才勉强压下咳意。他抬起眼,目光死死盯着萧庭筠,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愤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庭筠……你如今是胜利者,你可以讲仁德,可以收买人心……可我呢?”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与不甘,“我沈家只剩我一人……我也只剩这一副……苟延残喘的破烂身子……他们赵氏毁了我的一切,如今败了,就想靠着所谓的‘仁德’苟活于世?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紧紧抓住萧庭筠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的皮肉,一字一句,从齿缝间挤出:“我要他们血债血偿。所有赵氏血脉一个不留。这才叫公平。”
萧庭筠看着怀中人那因仇恨而扭曲却依旧美得惊心的容颜,看着他眼中那燃烧生命般的决绝,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权衡、所有的帝王心术,在这一刻,都被那汹涌的心疼与愧疚冲垮。
他想起了沈家府邸那一夜可能发生的惨状,想起沈了惊澜这些年独自承受的痛苦与磨难,想起了他为自己、为这天下所做的一切牺牲与沈惊澜所受的苦楚相比,那些人的性命,那些所谓的“仁德”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他紧紧抱住沈惊澜冰凉的身体,仿佛要将他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痛楚,在沈惊澜耳边响起:“好……惊澜,你说得对。”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文若谦等人,眼神已变得冰冷而威严,再无半分犹豫。
“传朕旨意。”
“前朝赵氏,昏聩失德,构陷忠良,罪孽滔天!其血脉,乃罪孽之延续,不容于天!”
“凡赵氏直系血脉,包括太子赵弘稷、三皇子赵弘睿等所有被囚宗室,明日午时,于西市悉数问斩!以告慰沈家及所有枉死忠魂!”
“钦此!”
旨意一下,如同惊雷炸响!
文若谦等人浑身一颤,面露骇然,却无人敢出言反对。他们看着相拥的皇帝与那位沈公子,心中明了,这已非国事,而是血亲私仇,是皇帝对怀中那人,最直接、也最残酷的补偿与慰藉。
沈惊澜靠在萧庭筠胸前,听着那斩钉截铁的旨意,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放松下来。他闭上眼,将脸埋入萧庭筠的颈窝,一滴冰凉的液体,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对方的衣襟。
萧庭筠那道冷酷的圣旨,如同腊月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当负责执行的禁军持旨闯入软禁赵氏宗室的各处府邸时,哭嚎声、咒骂声、哀求声顿时响成一片。
太子赵弘稷听闻旨意,先是癫狂大笑,笑这世事无常,笑自己这储君竟落得如此下场,随即又瘫软在地,涕泪横流,丑态百出。三皇子赵弘睿则面如死灰,口中不住喃喃“早知今日……”,眼中满是悔恨与绝望。其他皇子公主,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有的当场昏厥,有的拼命磕头求饶,更有甚者试图反抗,被禁军毫不留情地制服。
昔日金枝玉叶,顷刻间沦为待死囚徒。他们被连夜押解至刑部大牢,准备翌日午时行刑。
消息传到后宫,那些未被列入直系血脉、但也命运未卜的妃嫔、远支宗室,更是人人自危,整个宫廷笼罩在一片末日般的恐惧之中。
萧庭筠下达旨意后,便将后续事宜全权交由刑部与禁军处理,自己则陪着精神似乎放松下来、却愈发显得疲惫虚弱的沈惊澜,回到了静养的寝殿。
他亲自喂沈惊澜服下许寒山煎好的汤药,看着他沉沉睡去,才悄然退出寝殿。
然而,他并未回自己的寝宫,而是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来到了阴森寒冷的刑部大牢。
牢狱深处,灯火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绝望的气息。关押太子、三皇子等重要人犯的单独囚室更是戒备森严。
萧庭筠没有进去,只是隔着粗壮的铁栏,静静地望着里面那两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披头散发、蜷缩在草堆中瑟瑟发抖的身影。
赵弘稷察觉到有人,猛地抬起头,看到是萧庭筠,眼中瞬间爆发出浓烈的怨毒:“萧庭筠!你这个乱臣贼子!弑君篡位!不得好死!你今日杀我,来日必遭天谴!”
萧庭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三皇子赵弘睿则挣扎着爬过来,抓住铁栏,涕泪交加地哀求:“萧将军!萧陛下!饶命啊!饶我一命吧!我愿削发为僧,永世不出山门!求求您了!”
萧庭筠依旧沉默。他看着赵弘睿那狼狈乞怜的模样,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沈惊澜苍白而决绝的脸,是沈家那场想象中的冲天大火。
当沈家蒙冤,惊澜遭受灭顶之灾时,这些赵氏子弟,可曾有一人,为沈家说过一句公道话?可曾有一人,对惊澜伸出过援手?
没有。
他们享受着皇权的荫庇,冷眼旁观。
如今,轮到他们付出代价了。
萧庭筠缓缓转过身,不再看身后那绝望的咒骂与哀求。他没有丝毫动摇,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坚定。
这不是仁德与否的问题,这是必须偿还的血债。为了沈惊澜,为了那百余条枉死的性命,他必须这么做。
他走出刑部大牢,重新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秋夜的寒风拂面,带着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那一丝弑杀带来的寒意。
他知道,从明日之后,史书上关于他宸朝开国皇帝萧庭筠的记载,必将添上这浓重而血腥的一笔。但他,无悔。
翌日,午时。
京城西市,历来是处决重犯之地。今日,更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百姓们既怀着对前朝覆灭的复杂心绪,又带着对新朝手段的惊惧与好奇,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
高台之上,监斩官面色肃穆。台下,跪着一排排身着囚衣、面无人色的赵氏皇族。太子赵弘稷双目空洞,似乎已认命;三皇子赵弘睿依旧在瑟瑟发抖,口中念念有词;其他皇子公主更是哭嚎不止,场面凄惨。
刑场周围,精锐禁军持戟而立,维持秩序,杀气凛然。
萧庭筠并未亲临刑场。他站在皇宫内一座可以遥望西市方向的高楼之上,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明黄色的龙袍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却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
沈惊澜也并未前来。他依旧在寝殿静养,许寒山守在一旁。对于外面的血雨腥风,他似乎漠不关心,又或许,是早已预料到结局,无需亲眼目睹。
时辰已到。
监斩官掷下火签,高喝:“行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
刹那间,血光冲天!
一颗颗曾经尊贵无比的头颅滚落在地,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秋日的干燥空气。
围观的百姓中发出阵阵惊呼与骚动,有人不忍再看,掩面离去;有人面露快意,低声唾骂;更多的人,则是沉默地看着,心中充满了对权力更迭、命运无常的震撼与恐惧。
高楼之上,萧庭筠清晰地看到了那冲天而起的血光,仿佛也闻到了那随风飘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指节泛白,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赵氏皇族的血脉,彻底断绝。一个旧的时代,连同其最后的象征,被以最残酷的方式彻底埋葬。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沉重的释然,以及对那深宫之中,那个以此换来片刻心安之人的无尽怜惜。
西市刑场的鲜血,尚未完全凝固,其引发的余波已开始在整个宸朝境内震荡。
消息传开,天下哗然。
一些尚在观望的前朝旧臣,闻讯后彻底断绝了念想,或上表请罪,或辞官归隐,新朝对中枢及地方衙门的接管与改组进程,反而因此加快了许多。潜在的叛乱火苗,被这雷霆手段硬生生掐灭。
民间议论纷纷。有识之士慨叹新帝手段酷烈,非仁君之相;但更多深受前朝盘剥之苦的百姓,则觉得大快人心,认为这是昏聩赵氏应得的报应。尤其是在江南、西洲等与联军关系密切的地区,对此举更是持支持态度。
朝堂之上,无人再敢公开质疑萧庭筠的决定。文若谦等人虽心中暗叹,但也只能尽力将后续影响降至最低,加紧完善新朝律法,推行新政,以实务来转移视线,稳定人心。
然而,这道血腥的旨意,如同一个烙印,深深打在了萧庭筠统治的开端。他深知,自己选择了一条与“仁德”背道而驰的道路,未来的史笔如刀,必将对此大书特书。但他并不后悔。若连身边最重要之人的血海深仇都无法彻底清算,这皇帝做得又有何意义?
他更加勤勉地处理政务,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国家的重建之中。减免赋税、鼓励农耕、整顿吏治、兴修水利……一项项利民政策颁布下去,试图以最快的速度,让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恢复生机,用实实在在的功绩,来冲淡那血腥带来的阴影。
他每日仍会抽出时间,去陪伴沈惊澜。沈惊澜在赵氏血脉被清除后,精神状态似乎稳定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般被浓烈的恨意与悲愤所缠绕,但身体的孱弱依旧,如同风中残烛,时刻牵动着萧庭筠的心。
有时,萧庭筠会坐在沈惊澜榻边,握着他微凉的手,低声向他讲述朝中推行新政的进展,讲述各地恢复生机的景象,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人感受到,他们共同付出的代价,正在换来一个更好的世界。
沈惊澜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微微颔首,或是极轻地说一句“很好”。他的眼神依旧沉寂,但萧庭筠却仿佛能从中看到一丝微弱的、属于“生”的星火。
这星火如此微弱,却成了支撑萧庭筠在这条孤独帝路上走下去的、唯一的光亮。
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难。内有百废待兴之局,外有虎视眈眈之邻,更有史官那如椽巨笔悬于头顶。
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沈惊澜托付的天下,也为了留住那盏风中残烛。
秋日渐深,寒意愈浓。皇宫深处,一个时代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另一个时代,已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蹒跚起步。而缔造这一切的两人,一个立于万众之巅,背负着沉重的冠冕与杀伐;一个卧于深宫静榻,与残躯病骨苦苦抗争。他们的命运,自始至终,都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共同面对着不可预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