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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中访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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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山脚时,雨丝愈发绵密起来,天色也沉得更低了,将这座川东小镇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氤氲水汽之中。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油亮,蜿蜒着伸向镇外那片苍翠的、此刻正隐在雨雾深处的山峦。魏息眠撑着那把用了多年、伞骨已有些松动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青灰色长衫下摆,早已被泥水溅湿,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紧贴在小腿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黏腻感。他刚从镇上的小学堂回来,教了半日的书,声音有些微哑,此刻只想快些回到山腰那间独自栖身的小屋,在炉火上烤干衣裳,煮一壶粗茶,伴着窗外雨打竹叶的声响,度过又一个寂静的黄昏。
就在他转过一个弯,已经能望见进山小路的路口那棵老黄桷树模糊的轮廓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如同一个沉默而突兀的异物,缓缓驶入了他的视野,最终停在了他身旁。这辆车与这朴素得近乎陈旧的小镇,甚至与这整个刚刚结束战乱、百废待兴的时代,都显得格格不入。它线条流畅,漆色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泛着幽暗的光泽,是一种超越了此地日常经验的“洋派”物件,带着某种来自遥远繁华世界的疏离感。车轮碾过路面上浅浅的积水,发出一种不同于马车或脚步声的、细微而矜持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雨巷里,清晰得有些刺耳。
魏息眠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落在了那辆车上。车窗是摇上去的,暗色的玻璃阻隔了内外的视线,像一只蛰伏的、窥探着的兽的眼睛。他在这里住了五年,早已习惯了乡邻们好奇或友善的打量,也见惯了牛车、驮马,甚至是偶尔过往的军用吉普,但这样一辆气派的私人轿车,专门停在他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野之人面前,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就在他心头掠过一丝疑虑时,那扇紧闭的车窗缓缓摇了下来。一张陌生的、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的脸,从车窗后显露出来。他的面容算得上端正,肤色是健康的微褐,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略显紧张的直线。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神,那里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究,和些许局促不安,仿佛正在执行一项令他倍感压力却又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他的头发梳理得整齐,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领带也系得一丝不苟,这一切都与魏息眠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请问,是魏息眠先生吗?”男子开口问道,声音还算温和,吐字清晰,但仔细听,能辨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硬朗的北方口音,与本地绵软的川音迥然不同。
魏息眠停下脚步,心中莫名一紧。那声音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经年的沉寂。一种混合着强烈期待与深沉恐惧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从心底滋生,迅速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的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五年了,整整五年。除了镇上熟识的乡邻、学堂里稚气的学生,几乎没有人会特意到这偏僻的山脚下来找他。他像一颗被遗忘的尘埃,刻意隐匿在这片山水之间,试图用这里的宁静来抚平内心的创痕。官方的人?他们早已确认过他的身份,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亲人、心灰意冷的普通文人,不再具有任何值得关注的价值。那么,会是……会是那个他日夜期盼,却又恐惧面对的“消息”终于来了吗?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般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稳住微微有些发颤的手臂,将伞稍稍抬高了些,以便更清楚地看清对方的脸,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我是。您是……?”
“我姓陈,陈愈。”男子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完成托付般的郑重,仿佛在念诵一段早已准备好的台词。“我的哥哥,陈卓,是傅稳措先生的战友。”他特意在“傅稳措”这个名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紧紧锁定魏息眠的脸,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傅稳措。
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又像一块烧红的巨石,挟带着积攒了五年的尘埃与渴望,轰然投入魏息眠那早已被岁月沉淀为死水的心湖,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感觉自己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随即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鼓噪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薄薄的胸腔,剧烈得几乎要跳到这冰冷潮湿的雨地里去。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升,直抵头顶,让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在刹那间变得冰凉,甚至有些麻木。握着伞柄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陈卓……”魏息眠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努力在记忆那些早已被泪水浸泡得模糊不清的角落里搜寻。印象像是沉在深水底的碎片,需要极力打捞。似乎……是的,在傅稳措早年,战事尚未最吃紧的时候,那些辗转数月才能到达他手中的、字里行间还带着些许轻松语气的来信里,偶尔会提起一个姓陈的同袍。说是北方同乡,性情豪爽耿直,在行伍中颇为照顾他,两人曾一同经历过几次险境,算是有过命的交情。那些信,连同更早时候那些充满了对未来无限憧憬的信笺,都被他用一块蓝色的土布仔细包裹着,藏在木箱最底层,是他不敢轻易触碰的珍宝,也是反复凌迟他心灵的利刃。
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期待感,与一种源自本能的不祥预感,在他心中激烈地搏斗着。他的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乞求,仿佛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人,终于看到了远处模糊的水光:“傅稳措他……他有消息了吗?”他紧紧盯着陈愈的嘴唇,屏住了呼吸,仿佛那双唇即将吐出的,不是寻常的话语,而是最终的、决定他生死的审判。
陈愈的眼神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变得更加复杂难言。那里面有深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同情,有某种难以启齿的歉意,还有一种完成了某种极其沉重的托付后,如释重负却又因此背负上另一份沉重责任的释然。这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交织,让他看起来更加局促不安。他推开车门,雨水立刻乘隙而入,打湿了他挺括西装的肩头,留下几块深色的水渍。“雨大了,魏先生。”他侧身让出空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恳切,“能上车谈谈吗?关于傅稳措先生,有些事……我想您应该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了魏息眠手中那个磨损严重的公文包上,暗示着那里面就装着“事情”的答案。
魏息眠犹豫了一瞬。这辆陌生的、代表着外部世界的轿车,像一个充满未知的洞穴。进去,或许就意味着要直面他逃避了五年,或者说等待了五年的真相。但那句“关于傅稳措先生”,像有着无穷的魔力,牵引着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收起伞,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车门口积起一小滩水渍。他弯腰坐进了副驾驶座。
车内干燥而温暖,与窗外的凄风苦雨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新皮革特有的气味,混合着一点淡淡的、品质不错的烟草香,还有一种属于陌生男子的、干净而清冽的气息。魏息眠拘谨地坐着,湿透的长衫下摆贴在腿上,带来一阵寒意,但更冷的,是心底那股随着车门关闭而不断蔓延、几乎要将他五脏六腑都冻僵的不祥预感。他紧紧攥着自己长衫的衣角,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指尖,那微微的刺痛感,是他此刻与现实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陈愈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也没有急于开口。他只是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攒勇气,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哀悼。然后,他转过身,从身旁一个半旧的、但皮质依然看得出精良的棕色公文包里,动作缓慢而郑重地取出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那袋子不大,约莫一尺见方,边缘有些磨损,四角因反复的触摸而微微卷起、发毛,透露出它所经历的岁月和其内容的非同寻常。陈愈用双手捧着它,像在交接一件极其珍贵、却又无比沉重的物品,小心翼翼地递到魏息眠手中。
“我哥哥,”陈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因回忆而生的沙哑,“三个月前去世了,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情绪,“临终前,他反复叮嘱我,几乎是唯一的遗愿,就是务必想办法找到您,把这个交给您。他说……他对不起您,这件事,瞒了您这么久,让您苦苦等待了这么多年。”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愧疚,仿佛那份迟来的告知,以及它所承载的残酷真相,也成了他肩上一份无法推卸的重负。
魏息眠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起来,那颤抖从指尖迅速蔓延到手腕、手臂,乃至全身。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像是拆解一枚构造精密、可能稍有不慎就会引爆的炸弹般,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拆开了那个密封的文件袋。袋口有些紧,他的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里面东西不多:一本封面磨损严重、边角卷起的深蓝色布面日记本,那蓝色已因岁月的摩挲和汗渍的浸润而变得深浅不一;以及一封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有些毛糙、看得出被反复展开又叠起的信笺。
他的目光首先被那本日记本牢牢吸住。一种奇异的、带着尖锐痛楚的熟悉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冲垮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那布面的质感,那磨损的弧度,甚至那上面残留的、若有若无的、属于遥远记忆里的气息……都与他脑海中某个珍藏的影像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他的鼻尖猛地一酸,视线在瞬间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盈满了眼眶,几乎要夺眶而出。他强忍着,用力眨了眨眼,逼回那阵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泪意,仿佛在敌人面前不能轻易暴露软肋。他伸出颤抖得更加厉害的手,拿起那本日记本,指尖传来的触感既真实又虚幻。他颤抖着翻开扉页——
那是他刻骨铭心的笔迹——傅稳措的笔迹!比平时略显潦草,带着行军的匆忙,却依旧带着那股他无比熟悉的、带着笔锋的、隐含着一股不屈力量的力道,仿佛能穿透纸背,直直刻进他的心里:“致息眠,等我归来。”下面,是那个他同样熟悉的日子,那个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日期,那个他人生被硬生生劈成两半的分界线——赫然正是傅稳措随部队开拔离开前夜!
那一笔一划,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巨大的悲恸和难以言喻的怀念,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日记本合上,仿佛那薄薄的册子有千钧重,他此刻已无力承受其中的内容。他将它轻轻放在膝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置一个易碎的梦。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展开了那封信。是陌生的、略显方正拘谨的笔迹,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军人的刻板与认真,想必是陈卓所写:
“魏息眠先生敬启:
当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可能早已不在人世。病榻缠绵,时日无多,唯有一事耿耿于怀,如巨石压胸,不得不冒昧相告,以求心安,亦盼能解先生多年悬望之苦。
我与稳措兄自入伍便分在同一班排,并肩作战数年,情同手足。他为人光明磊落,性情坚毅果敢,待友至诚,在军中亦是人尽皆知,深受弟兄们敬重。他时常于战斗间隙、夜深人静之时,与我提起您。说起您们在山中亲手搭建、虽简陋却温馨的小屋,说起窗外那片他亲手栽种、想必已繁花似锦的山茶花,说起月下对酌、诗词唱和的往昔,说起那些关于未来的、朴素而真切的规划……言及于此,他眼中总有无限温柔与期盼,常说,待战争结束,山河重整,定要第一时间回去,见那个在花中等他的人,再不分离……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然而,天不佑善人,战火无情。我深知此讯迟来多年,于您无异于二次凌迟,我亦深感愧疚,无颜面对,故直至今日,油尽灯枯之际,才敢冒昧与您联系。稳措他……已于五年前,即民国三十二年(公元一九四三年)春,在一次海外作战任务中,为救援陷入重围的同袍,主动请缨断后,不幸身陷重围,弹尽粮绝,壮烈牺牲……”
“牺牲”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剧毒、烧得通红的匕首,带着滚烫而残忍到极致的温度,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魏息眠的眼中,刺入他的脑海,瞬间搅碎了他所有残存的、微弱的侥幸与思维。世界的声音在刹那间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车窗外哗啦啦不绝于耳的雨声,车内引擎低沉的嗡鸣,皮革座椅轻微的摩擦声,甚至他自己那如擂鼓般狂躁、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心跳声……全都消失了,退得很远很远,变得空洞而不真切。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只有那两个字在无限地放大,扭曲,变形,如同两个狰狞的、张牙舞爪的鬼魅,占据了他全部的感知,吞噬了他所有的光明。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某种东西在自己体内碎裂的声音,那声音清脆而绝望,像是冰面彻底崩裂,又像是珍爱的琉璃盏坠地,粉身碎骨,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他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目光像是被钉在了上面,瞳孔因巨大的冲击而急剧收缩。他仿佛要将那薄薄的信纸看出一个洞来,好证明这只是个恶劣的、荒诞不经的、命运与他开的最残忍的玩笑。信纸在他剧烈颤抖的指尖发出簌簌的、无助的轻响,像秋风中最**后一片顽强的枯叶,终于不堪重负,即将从枝头飘零。
陈愈担忧地看着他瞬间失血、苍白得如同被雨水浸泡过的宣纸般的脸,和那双骤然失去所有神采、变得空洞无物、仿佛连灵魂都被抽走了的眼睛。那眼睛里,曾经蕴藏的五年来的期盼、坚韧、乃至深藏的忧伤,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死寂。他于心不忍,却又不得不完成哥哥最后的嘱托,轻声补充道,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部队后来……后来曾多方努力,试图将稳措兄的遗骸迁回国内安葬,但……但当时战局混乱,滇缅边境局势瞬息万变,通讯也完全中断……加之,据说稳措兄牺牲地点附近的当地居民,感念他昔日的救命之恩,已按照他们的习俗,为他立了碑,作了祭奠……再后来,那边政局又有变化,此事……此事牵扯太多,最终……最终也未能成行。”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在魏息眠已然被“牺牲”二字击得粉碎的心上,又慢条斯理地、反复地切割着,添上一道道新的、看不见却痛彻骨髓的伤痕。不仅人没了,连魂魄都无法归乡,永远留在了那异国他乡冰冷陌生的土地之下。这是何其残酷的结局。
魏息眠依旧维持着低头看信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绝望的石像。只有那剧烈颤抖的信纸,和他骤然间变得粗重、却更像是窒息前挣扎的呼吸声,证明着这是一个刚刚被宣判了精神死刑的、活生生的人。车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急了,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车顶和车窗上,像是为这场迟到了五年的告别,奏响一曲杂乱而悲怆的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