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43、第 43 章

　　顾策远是被后腰一阵阵钝痛唤醒的。意识尚未完全清明，首先感受到的，是左手腕上那熟悉的、带着微凉体温的触感。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晨光熹微，透过窗纸洒进室内。宋清漪就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她的侧脸枕在自己交叠的臂弯上，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着，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不安。最让他心头揪紧的是，她的左手，依旧固执地、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腕上，指尖下的脉动仿佛是她安眠的唯一慰藉。

　　她的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一块显眼的青紫淤痕刺目地闯入顾策远的眼帘，边缘还带着干涸的血迹。那只放在床边、本该是行医施针的右手手腕，更是红肿得骇人，皮肤紧绷发亮，淤青蔓延，形状依稀可见是被人用力攥握留下的指痕！

　　顾策远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敢想象，昨日他昏睡之后，她是带着怎样的伤痛，固执地守在这里，用这只受伤的手感受着他的脉搏，度过了怎样漫长而恐惧的一夜。

　　“清漪……” 他声音嘶哑地低唤，带着无尽的心疼和怜惜。

　　宋清漪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空洞的双眼。她先是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搭在他脉搏上的手指，确认那跳动依旧平稳，才仿佛松了口气，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你醒了？” 她摸索着想要直起身，动作牵扯到额角和手腕的伤处，让她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别动！” 顾策远连忙阻止她，目光扫过她额角的伤和红肿的手腕，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小翠！小翠！”

　　守在外间的小翠闻声立刻跑了进来，眼睛红红的，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世子爷，姑娘，你们醒了？” 小翠的声音带着担忧。

　　“快，” 顾策远指着矮几上王太医留下的化瘀散和纱布，“给姑娘额角和手腕上药！”

　　小翠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开始为宋清漪处理伤口。当小翠撩起宋清漪的袖子，露出那触目惊心的红肿手腕时，顾策远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胸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杀意！沈秋雁！

　　然而，就在小翠为宋清漪涂抹药膏时，顾策远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小翠的手腕——那纤细的手腕上，竟也赫然印着几道清晰的红肿指痕！显然是昨日被沈秋雁的丫鬟粗暴按住时留下的！

　　顾策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窖。他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沙哑地对小翠说：“小翠，你自己的手腕……也擦点药。”

　　小翠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眼圈更红了，连忙摇头：“奴婢没事的，世子爷，不疼……”

　　宋清漪虽然看不见，但顾策远的话和小翠的反应，让她瞬间明白了。她摸索着，准确地抓住了小翠的手腕，指尖触碰到那同样红肿的皮肤，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

　　“小翠……” 宋清漪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深深的自责，“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宋清漪心中压抑已久的闸门。连日来的恐惧、委屈、屈辱、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茫然和无助，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为什么……” 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困惑，空洞的双眼茫然地“望”着虚空，仿佛在质问这无常的命运，“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只想守着这间山下堂，用我学来的这点本事，给街坊邻里看看头疼脑热，换口饭吃……我不求锦衣玉食，更没想过攀附什么泼天富贵……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抢什么世子妃的位子！”

　　她的声音渐渐拔高，充满了痛苦和不解：
　　“我知道那个位置……迟早都是别人的……我从不敢幻想，更不敢奢望！我只要……只要你能得空来看看我，跟我说说话……让我知道你还安好……我就……我就心满意足了……为什么这样也不行？为什么连这样一点小小的平静都要被夺走？医馆被砸了……病人被赶走了……我们三个都受了伤……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宋清漪的话语，字字泣血，充满了卑微的祈求和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她将自己放到了尘埃里，仿佛只要能保留山下堂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和顾策远偶尔的探望，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她对“世子妃”之位的彻底放弃和不敢奢望，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捅进了顾策远的心脏！

　　“什么叫……世子妃的位子迟早都是别人的？！” 顾策远猛地打断她，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腰伤牵扯得倒抽一口冷气，只能死死抓住床沿，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宋清漪那张写满茫然和卑微的脸！

　　直到此刻，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他视若珍宝、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女人，内心深处，竟把自己放在了如此卑微、如此……可以随时被取代的位置上！她从未真正相信过他的誓言，从未相信过她能成为他唯一的妻！

　　巨大的心痛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愤怒瞬间席卷了顾策远！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声音因为极致的痛楚和失望而嘶哑破碎：
　　“原来……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打算的？！宋清漪！你把你自个儿当成了什么？！一件可以随意丢弃、不需要名分的玩物吗？！你又把我顾策远当成了什么？！一个贪图新鲜、朝三暮四、可以随意背弃誓言的混账吗？！”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血沫，带着撕裂般的痛：
　　“你忘了？！你全都忘了？！在山下村！在那个被叛军屠戮、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炼狱里！我是怎么抱着你，在死人堆里发下的毒誓？！我说过什么？！你告诉我！我那时说过什么？！”

　　顾策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将宋清漪瞬间拉回了那个充满血腥与绝望的黄昏：
　　“我说——‘只要我顾策远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我会用我这一生一世照顾你，护着你！我的心里，永远只有你宋清漪一人！此誓，天地为证，日月可鉴，若有违背，叫我万箭穿心，永坠无间！’”

　　他死死地盯着她，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那里面有愤怒，有失望，更有深入骨髓的痛：
　　“这些话……这些用血和命发下的誓言……在你宋清漪心里……到底算什么？！啊？！是随口敷衍的戏言吗？！还是你觉得我顾策远，就是个言而无信、可以随意背弃誓约的畜生？！所以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我推给别人？！你说啊！”

　　最后一声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宋清漪耳边！她被他话语中那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誓言和滔天的怒火彻底震懵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空洞的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惊、茫然和……被狠狠刺穿的剧痛！

　　她一直以为……一直以为他在山下村的誓言，是绝境中的安慰，是权宜之计……她从未敢当真，从未敢奢望一个王世子会真正娶一个盲女村姑为妻！她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心，卑微地满足于那一点点偷来的时光，就是怕有朝一日梦醒时分，摔得粉身碎骨！

　　可此刻，顾策远那血泪交织的控诉，那字字句句重若千钧的誓言，像一把巨锤，狠狠砸碎了她用来保护自己的、名为“不奢望”的硬壳，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从未愈合的伤口，以及那被她深深压抑、却从未熄灭的……渴望！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空洞的视野，也彻底淹没了她所有的卑微和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