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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什么虾兵蟹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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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怀远当先跃下洞口,秦澈紧随其后。
下方倾斜的通道远比看上去更加湿滑陡峭,两人几乎是半跌半爬地向下冲。
手肘和膝盖不断撞击在冰冷、布满不明粘腻附着物的管线和金属凸起上,火辣辣的疼痛。
身后,舱室里的低语仿佛被他们的逃离激怒了,变得尖锐、嘈杂,像无数砂纸在摩擦金属。
秦澈不敢回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苏醒”正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径弥漫、膨胀,那无数空洞的“视线”几乎要刺穿她的后背。
通道曲折向下,尽头隐约透出与上层船舱截然不同的、更加晦暗的光线——不是手电或灯光,更像是透过厚重海水的、惨淡的灰绿色天光。
还有……风?
冰冷、咸腥、带着海藻腐烂气息的风,微弱却真实地吹拂到脸上。
脚下陡然一空,通道到了尽头。
下方是一段锈蚀严重的金属楼梯,连接着船体内部一个更大的空间——像是一个半开放的货舱或下层甲板过渡区。
光线就是从上方甲板裂缝和几个破开的舷窗透进来的。
两人踉跄落地,肺部因剧烈运动和紧张而火辣辣地疼。陈怀远迅速扫视环境,指向一个堆满废弃缆绳和破损木箱的角落,那里有一条向上、通往主甲板的狭窄舷梯。
“这边!”
他们没有片刻喘息,手脚并用地爬上舷梯。
头顶的舱盖半掩着,陈怀远用力推开一道缝隙,刺眼的灰白光线和海风瞬间涌入。
秦澈紧随其后钻出,重新踏上相对开阔的主甲板。
午后的天光被浓重的海雾滤得苍白无力,能见度很低,湿冷的雾气缠绕着桅杆和通风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船舱内残留的恐惧交织,让她腿脚有些发软。
就在这时,一股与周围腐朽、咸腥气息格格不入的、清冽微甜的柑橘香气,突兀地钻入鼻腔。
秦澈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雾气中,一个高挑的身影就站在他们前方几步之外,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正是和清欢。
她今天没穿那身醒目的橘色,而是一套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长发随意束起,几缕碎发被海雾濡湿贴在颊边。
她脸上没有惯常的戏谑笑容,目光先是在狼狈不堪、身上沾满灰尘和不明污迹的秦澈与陈怀远之间逡巡,随即定格在秦澈苍白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啧,才一会儿没看着,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穿透薄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秦澈不经意的促眉自问,“她是已经等候多时吗……”
陈怀远下意识挡在秦澈身前半步,警惕地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
“她是谁,你认识?”
和清欢根本没看他,仿佛他只是背景里无关紧要的摆设。她的视线越过陈怀远,直直落在秦澈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秦呆子,过来。”
秦澈没动。
她的脑子还在因刚才的逃亡和守夜者的诡异而嗡嗡作响,和清欢的出现太突兀,时机也太巧。
“你……?” 秦澈喘着气。
和清欢打断她,云淡风轻地走到两人中间,强行分开两人。
“他会害死你的。”
她终于瞥了陈怀远一眼,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评估和一丝清晰的冷意。
“陈教授,‘调研’做得差不多了吧?我建议你,现在立刻回你的客舱,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有些浑水,不是你能趟的。”
陈怀远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对方不仅认识自己,语气还如此不客气。
“她凭什么听你的?”
“凭我知道怎么让你们活过今晚。”
和清欢的语气彻底冷了下来,那层玩世不恭的伪装剥落,露出底下不容置疑的强硬内核。
“秦澈,别让我说第三遍。过来。”
秦澈看着和清欢。此刻的和清欢,与码头上那个笑嘻嘻讨要指骨、餐厅里神神叨叨的女人判若两人。
更重要的是,秦澈能感觉到,和清欢的出现,似乎暂时隔绝了从下层甲板蔓延上来的、那种被无形之物窥视的冰冷感觉。
这女人周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磁场。
她回想起林翊尘对和清欢讳莫如深的态度,以及和清欢自己透露出的、“寻找活古董”的目的。
也许……她知道更多关于这艘船、关于“蜃骸”的秘密?
陈怀远还想说什么,秦澈抬手制止了他。她对陈怀远低声道:
“陈教授,你先回去。路上小心。”
“?”
陈怀远不赞同地看着她。
“过河拆桥?”
“听她的。” 秦澈做出了决定。
直觉告诉她,此刻跟着和清欢,比跟陈怀远继续在充满未知危险的船上乱闯,或者回那个可能也不安全的客舱,更接近真相,也可能更安全——
尽管和清欢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她向前走了两步,脱离了陈怀远的身边。
和清欢似乎松了口气,但表情依旧严肃。
她一把抓住秦澈的手腕,力道很大,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甲板另一侧、雾气更浓的方向走去。
“清欢姐……”
秦澈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忍不住问。
“你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暂时没有。” 和清欢头也不回,脚步很快,“只是有人拜托我保护你。”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随着两人身影迅速没入灰白色的浓雾,最后几个字飘散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
“这是徐七千的因果,你还不该卷进来,何况他们两个就能搞定,你不要太小看他们了。”
陈怀远被独自留在原地,看着她们消失的方向,脸色变幻不定。
浓雾很快吞噬了她们的身影,也隔绝了甲板上其他细微的声响。
他握紧了手电,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逃出来的那个舱口方向,最终咬了咬牙,转身,朝着客舱区的通道快步走去,背影很快也消失在迷雾之中。
甲板上恢复了空旷与死寂,只有海雾无声流淌,仿佛刚才的短暂对峙从未发生。
但空气中,那股清冽的柑橘香气,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痕迹,与船只本身腐朽的气息、以及从下层隐隐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低语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更加诡异莫测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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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七千的精神场排斥着任何靠近的东西,包括林翊尘。
但他还在贴近,“阿千,不怕。”
两个人恰似隔着一条银河系,互相看得见,可怎么往前走距离都没有变。
银色的灰尘,肉眼可见的凝聚起来,在林翊尘的脚下汇聚成一个海螺状的楼梯。
“广利王,邀请你。”
不由分说,林翊尘踏上了海螺楼梯。
脚下银灰的阶梯看似虚幻,却异常坚硬冰冷,每一步都发出空洞的回响,像踩在巨大的、早已死去的贝壳内壁上。
楼梯螺旋向下,穿透了那片意识的水域,两侧的幽暗海水被无形的力量排开,形成两道静止的、深不见底的水墙。水墙内部,影影绰绰,偶尔有惨白的东西一晃而过。
更清晰的是声音。
不是来自意识深处,而是物理性地传入他的耳朵——如果此刻的他还拥有耳朵的话。
“……大王又开宴了”
“……今天……是谁……?”
声音嘶哑,断续,带着浓重的水泡音和摩擦声,像是声带泡烂后又勉强震动。它们来自水墙之内。
林翊尘僵硬地侧过头。
离他最近的水墙里,悬浮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条……鱼的头部。
从鳃盖往后却齐根而断,断面参差不齐,露出灰白的骨茬和暗红的肉丝。
鱼头已经腐败大半,眼珠混浊脱落,只剩空洞的眼窝。它的嘴却在一张一合,发出那含混不清的语句。
“……生客。”
鱼头的“目光”似乎对准了他。
“……好久没见生客。”
另一边的水墙里,一个裹着破烂海草、形似人形但手脚关节反折、皮肤布满藤壶和蚀孔的东西,也缓缓“转”过了没有五官的脸,发出类似的、漏风般的絮语:
“他能上桌吗”
“……还是只是引路的……”
它们的话语没有逻辑,只有断续的词语和冰冷的、纯粹出于某种非人“好奇”的窥探。林翊尘感到无数类似的“视线”从两侧静止的深水里投来,粘腻地附着在他身上。
旁边的眼睛越来越多,声音叽叽喳喳的,越来越嘈杂。
他不再看,只是盯着脚下旋转向下的楼梯,加快了步伐。
越往下,光线越发幽暗,唯有楼梯本身散发着微弱的、珍珠般的冷光。
空气中那股深海的压力和腥腐味越来越重,还混合了一种奇异的、像是陈年香料与金属锈蚀混合的味道。
终于,楼梯到了尽头。
没有水,地面是光滑的、暗沉如黑曜石的材质,隐约映出上方螺旋楼梯的倒影。
空间异常空旷,穹顶极高,没入黑暗。中央,有一张巨大的、惨白色的“桌子”,看不出材质,像是某种巨兽的骨骼打磨而成,边缘不规则,泛着冷冷的磷光。
桌子周围,摆着一些“座位”。
不是椅子,而是一个个模糊的、凝固的轮廓。
有的像蜷缩的人形,有的像堆叠的珊瑚礁,有的根本就是一团不断微微蠕动、却始终维持着坐姿的阴影。
它们寂静无声,只是“存在”在那里,仿佛已经如此亿万年。
而在长桌的主位——
那里盘踞着一团难以名状的“存在”。它并非固定的形态,更像是由流动的阴影、凝结的盐霜、古老的沉船木、光滑的深海矿石以及无数细小、不断开合的贝类外壳共同构成的集合体。
它不断缓慢地蠕动、重组,时而隐约呈现类似蜿蜒巨物的轮廓,时而又坍塌成一片无定形的黑暗。
唯一相对稳定的,是它“面”朝林翊尘的方向,那里有两个深邃的、不断旋转的幽暗涡旋,如同眼睛,却又仿佛连接着海底最深的沟壑。
广利王。
还是应该叫他,龙王?
这个概念无需言语,直接碾压进林翊尘的认知。
没有威严,只有一种庞大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在场感”。
它并非恶意,也非善意,就像深海本身,只是存在着,漠然,古老,包容一切。
一个僵硬、平板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每个字都像是冰冷的石块投入死水:
“来……了。”
不是问句,只是陈述。
“坐。”
长桌末端,一个原本空着的、由惨白珊瑚枝杈扭曲而成的“座位”,微微亮了一下。
林翊尘没动。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凝固的“宾客”,扫过长桌——桌上并非空无一物,摆放着一些“器皿”。
有的像是镂空的头骨,盛着幽幽发光的粘稠液体;有的像是巨大的贝壳,里面躺着某种微微搏动的、半透明的胶质物;还有的,干脆就是一团悬浮的、不断变幻色彩的雾气。
死气沉沉——
“我朋友。”
林翊尘开口,声音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干涩微弱,却带着不容退缩的执拗。
广利王那涡旋般的“眼睛”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对准了他。
“……在……海……另一面。”
那僵硬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波澜。
“……宴……后……可……送……你……去。”
“……吃……一点。”
长桌靠近林翊尘的一端,一个由黑曜石凿成的浅盘无声地滑到他面前。
盘子里,盛着一小撮银色的、细沙般的东西,微微蠕动,闪烁着星光。
林翊尘看着那盘“食物”,又看向广利王那无面的“脸”。
“吃了……会怎样?”
“……留……下。”
“不吃?”
广利王的“身躯”微微波动了一下,那些构成它的沉船木、盐霜和贝壳发出细微的、仿佛叹息般的摩擦声。
“……也……可。”
“……看……你……自己。”
“海……另一面……不……好。”
“……可能……回……不来。”
“……可……能……变……成……他……们。”
僵硬的“目光”扫过那些凝固的宾客。
林翊尘明白了。
这是一场交易,或者说,一个选择。
赴宴可能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同化”或“标记”,但能得到去“另一面”的“通行”。
拒绝,或许能暂时保持自我,但可能永远找不到徐七千,甚至无法离开这个“宴会厅”。
他看向那盘银色细沙。它们蠕动的节奏,竟然隐约和他自己的心跳……有些相似。
他缓缓地,伸出了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沙粒的瞬间——
广利王那涡旋之眼深处,磷光骤然一盛!
并非阻止,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穿透了林翊尘灵魂的“注视”。
“……身……上……有……味……道。”
“……熟……悉……的……味……道。”
林翊尘的手指僵在半空。
广利王似乎并不需要答案。
那僵硬的声调里,第一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辨别的……变化?像是古老的齿轮生涩地转动了一格。
“……罢了。”
“……既是她的客。”
“不吃也罢。”
林翊尘面前的银沙浅盘无声沉入桌面,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