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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不念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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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一个岔路口缓缓停下。
季往掀开车帘,探身向外看了看。
此处已是远离官道的山野,三条小路分别通向不同的方向,路口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枝叶繁茂,是个还算显眼的标志。
“到了。”季往看向车厢内闭目养神的不咎,“我给老头去了信,说明了大概的时辰和地点。按规矩应该会派个可靠的人在此迎接,咱们有些早了,再稍等片刻。”
不咎微微蹙眉,直接问道:“不直接回去?”
季往听了,凑近不咎一些,指了指自己解释道:“若是我一个人,那当然就直接翻进去了,还能吓老头玩。可这不是带着你吗?”
不咎歪头。
季往继续道:“不念观再小,再不起眼,那也是我名义上的师门,老头对我也算有养育之恩。我带你回去,总不能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翻墙而入。那成什么样子?”
他挠了挠头:“得让他们知道,我是带着很重要的人一起回来的。所以得按规矩来,让他们派人来接,走该走的门。”
这份心思,或许在旁人看来有些多余甚至幼稚,但其中蕴含的珍视,不咎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他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靠在柔软的垫子上,等待着这场小小的迎接。
没过片刻,车外便传来一道中气十足,带着几分试探的苍老声音:“道友,叨扰了。请问,我家小六在不在里面?”
季往还未答话,外面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带着更明确的指向性重复道:“车内的道友,请问,我家小六——季往,在不在里面?”
这下,连名带姓,确认无误。
季往腾地坐直身体,一把撩开车厢前的帘子,探出半个身子,冲着外面站在路中央,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胡子拉碴的老头喊道:“老头!怎么是你来了?还有,说了多少遍,别叫我小六!”
那不修边幅的老道,正是季往在不念观的师父。
老道随即吹胡子瞪眼:“嘿!你个没大没小的小兔崽子!为师不远万里来找你,你就这态度?快给我下来!”
“万里?怎么就万里了?”季往噔噔噔地跳下马车,叉着腰跟他师父理论,“咱不念观从这儿爬过去,不到半个时辰!您这牛皮吹得也忒大了!”
“放屁!”老道一甩那破旧的拂尘,差点扫到季往的鼻尖,“这么久都没个信,前几天老子为了找你,把这方圆百里的山头都踏遍了!磨破的鞋底都够纳两双鞋垫了!这路程加起来,不是万里是什么?”
“您那叫瞎转悠!还踏遍山头,我看您是又去找哪个山头的老棋友下棋,顺带找我吧!”
就在这时,马车车厢的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撩起。
不咎弯身,从车厢内缓步而出。
当他站定,目光看过来时,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师徒二人,同时消了声。
老道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看着不咎,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不咎的视线掠过老道,最终落在季往身上,淡淡开口:“伤势未愈,不宜久站。”
老道愣了一下,看了看不咎,又扭头看了看自家这个此刻却莫名有点乖的小徒弟:“小六,这位是…?”
季往眨巴眨巴眼,一脸“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的无辜表情,干脆利落地回答:“哦,就是您让我去打一顿的那位。”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老道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如同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你要带的贵客就是…”
这话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季往看着他师父这副见了鬼的表情,脑子也转过弯来了,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声音扬高了八度:“怎么?我就不能长点本事?”
老道捋了捋自己那几根稀疏的胡子:“看来为师让你去是对的,你看,若不是为师,你能有今日这番…呃…际遇吗?”
季往气得跳脚:“激励?您管那叫激励?您知道我当初…”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一直沉默旁观的不咎,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他的眸子扫过气得满脸通红的季往,又落在那一脸心虚,眼神乱瞟的老道身上,并未动怒:“原来,是这样。”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
可这句话,配上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比任何斥责都让老道觉得头皮发麻。
季往看着他师父吃瘪的样子,又看看掌控全场的不咎,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就消了大半,反而有点想笑。
他凑近老道,落井下石道:“老头,踢到铁板了吧?”
老道被季往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对着季往吹胡子,用眼神表达“你个小没良心的”。
不咎将那师徒俩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便不再多言,只看向季往,提醒道:“该走了。”
“对对对,该走了该走了!”老道如蒙大赦,赶紧转身引路,“小路就在前面,僻静得很,保证没人瞧见。观里我也都吩咐过了,没人会乱说话。”
季往跟在不咎身边,沿着师父指的小径往前走。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又凑到不咎耳边小声说:“你看,我就说得让他们来接吧?不然哪能看到老头这么精彩的表情。”
一行人穿过略显杂乱却生机勃勃的前院,季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走在前面的老道:“对了老头,我之前让个叫玄时的人来观里,他来了吗?”
老道恍然道:“哦,你说小八啊。”
季往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小八?他哪儿小了?”
“来了来了。”老道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满意,“小八可勤快了,观里前后院的杂草都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水缸天天满着,今早还在帮你小师妹修房顶呢,比你这猴崽子当年靠谱多了!”
正说着,就见侧院屋檐上,一个穿着朴素灰衣,挽着袖子的青年,正利落将一块新瓦片嵌好。
他听到下面的动静,低头望来,正好与季往视线对上。
正是玄时。
他看到季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扫过身旁的不咎时,他明显怔了一下,随即神情变得更加恭谨,在屋顶上微微欠身示意。
不咎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感受到对方身上气息干净,确实在踏实干活,便不再留意。
刚步入前厅,老道便对要大咧咧坐下的季往吩咐道:“小六,贵客临门,还不快去后厨看看,把为师珍藏的那罐茶沏来!”
季往“哦”了一声,虽然觉得这老头支开他的意图过于明显,但还是往后院走去。
待季往的脚步声远去,老道脸上原先随意的神情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转身,面向不咎,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似乎都挺直了几分,周身竟流露出一种与他平日形象截然不同的沉稳气度。
他对着不咎,行了个礼:“贫道,流阳。”
不咎眼眸微动,静待下文。
“大人。”流阳继续道,语气郑重,“贫道知您虽被世人称为鬼王,却从未害过无辜之人,这名号不过因您妖力太盛,不为世俗所容。正因如此,让季往去找您,贫道心下…是放心的。”
流阳直起身,目光坦诚:“贫道并非一开始便知他的身份。当年买回他时,只觉此子根骨奇佳,却又仿佛被无形枷锁束缚,是块蒙尘的璞玉,便动了恻隐之心,带回观中抚养。”
他似乎陷入回忆:“直到他稍大些开始练功,贫道才发现异常。他体内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偶尔被触动,却又被死死压住。贫道心中惊疑,便开始翻阅观中残存的古籍。”
不咎点头:“于是?”
流阳声音低沉下去:“直到在一本快散架的残卷上,看到了关于云深道尊只言片语,以及旁边一幅道尊青年时期的画像…那眉眼,那骨相,与小六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贫道才明白,自己带回来的,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那此事可有第三人知晓?”不咎问道。
流阳摇头:“为防消息走漏,给小六引来杀身之祸,贫道当即便将那页古籍扯下,付之一炬。从此只教他些强身健体,无关痛痒的皮毛符法,将他往资质平庸的方向引,只盼他能作为一个普通人,平平安安度过此生。”
他看向不咎,语气带着深深的愧疚:“可近些日子,他那灵气波动愈来愈强。听闻大人与云深道尊关系匪浅,这才出此下策。小六如今是福是祸,贫道已无力掌控。唯有一点…”
他恳切道:“无论他是季往,还是归位的云深道尊,在贫道眼中,他始终是那个需要庇护的徒儿。往后之路,凶险未知,还请大人…看在过往情分上,多加看顾。”
不咎看着流阳,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看似邋遢随性的老道。
“道长。”不咎开口,“你将他教得很好。”
这句认可,重于千金。
不咎略微停顿:“可他如今,可不需要我庇护了。”
流阳先是一愣,随即,他的眼神从疑惑到恍然。
不咎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如今的季往,记忆渐复,力量初醒,心志坚定,早已不需要被藏在观中。他已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足以面对风雨,甚至去庇护他人。
流阳思及此,再次对着不咎深深一揖:“如此,贫道便真正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