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刻》栾岭

26、办公室的硝烟

　　回国后的第二天上午，沈墨渊准时出现在律所的办公室。室内一如往常，窗明几净，文件齐整，空气里是他惯用的那款冷冽香薰的气息。他换上了熨帖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的领带，恢复了那个精明干练、不近人情的沈检察官形象，仿佛罗马的月光和阳台上的猫砂危机从未发生。

　　九点整，助理敲门通报：“沈检，贺凛队长和秦闻屿主任到了。”

　　“请他们进来。”沈墨渊合上手中的卷宗，抬眸看向门口。

　　门被推开，两个人前一后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男人身材高大，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皮夹克，里面是简单的黑色T恤，头发有些凌乱，像是随手抓过，下巴上带着点青色的胡茬。他步伐很大，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气势，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办公室时，带着一种审视和急切。这就是贺凛。

　　跟在贺凛身后半步的男人，则完全是另一种画风。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浅灰色制服，身姿挺拔如松，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漠然。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看起来异常坚固的手提箱，步伐不疾不徐，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秦闻屿。

　　“沈检察官，久仰。”贺凛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带着刑警特有的、略带沙哑的质感。他伸出手，手很大，指节粗壮，带着明显的茧子和一两处旧伤疤痕。

　　沈墨渊起身，与他握手。贺凛的力道很足，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热度。“贺队，幸会。”沈墨渊的声音平稳，力道回馈得恰到好处，既不示弱，也不挑衅。

　　贺凛松手，目光转向沈墨渊桌上那堆码放整齐的文件，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带着点野性：“你这地方，收拾得比我们局里技术科的证物室还整齐。”

　　沈墨渊不置可否，目光转向秦闻屿。

　　秦闻屿这时才微微上前，将手提箱轻轻放在旁边一张空置的椅子上，然后才伸出手。他的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是典型的技术人员的手，指甲修剪得极其圆润。“沈检察官，你好。秦闻屿。”他的声音比贺凛低沉许多，也平稳得多，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宣读一份尸检报告的序言。

　　“秦主任。”沈墨渊与他握手。秦闻屿的手微凉，力道适中，一触即分，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不必要的接触。

　　“坐。”沈墨渊示意两人在会客沙发落座，自己则坐回办公桌后。助理进来奉上三杯清水（沈墨渊不提倡在办公时间饮用咖啡因饮料，尤其是有外人在场时），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贺凛显然不习惯这种过于“板正”的氛围，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然后身体前倾，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直奔主题：“沈检，客套话就不多说了。你之前在佛罗伦萨摸到的那个线，跟我们这边盯上的一个团伙，尾巴连上了。这帮人玩得花，艺术品、古董、甚至一些现代工艺品，都成了他们洗钱和运毒的幌子。手法隐蔽，反侦察意识强，啃了几个月，硬骨头。”

　　沈墨渊微微颔首，将一份准备好的文件推到茶几上。“这是我这边掌握的部分线索链条，涉及三家欧洲画廊、一个运输代理，以及几位‘身份可疑’的鉴定专家。资金流向复杂，但最终有几个账户指向了国内。”他顿了顿，“其中有一个账户的持有人，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周显，本市一个表面做建材生意，实则有多项前科的商人。”

　　贺凛眼睛一亮，抓起那份文件快速翻看起来：“对！周显！我们盯他很久了，但这老狐狸滑得很，账目做得漂亮，每次交易都隔着好几层皮。你这份东西，能帮我们把几层皮撕开一道口子！”

　　秦闻屿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目光落在沈墨渊推过来的文件上，却没有伸手去拿。等贺凛看完，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沈检察官提供的线索中，提到了几件作为‘载体’的特殊工艺品，描述其内部可能经过改造，用于夹带违禁品。”

　　沈墨渊看向他：“是的。在佛罗伦萨，我们怀疑他们利用了一尊仿古大理石雕像的空心基座。但证据被破坏了。”

　　秦闻屿点了点头，打开了他带来的那个黑色手提箱。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套极其精密的便携式检测仪器的部件和一些封装好的样本袋。他戴上薄如蝉翼的一次性乳胶手套，动作娴熟地开始组装一个小型的内窥镜设备，同时说道：“我们最近在追查另一条线时，查获了一批准备出口的‘仿古陶瓷器’。外观毫无破绽，常规X光检查也未见异常。但贺队坚持要求做更深入的检验。”

　　贺凛在旁边插话，语气有些得意：“我就觉着那批瓶子重量不对！手感有细微差别！”

　　秦闻屿没理会他，继续用那种平板的语调说：“我用改进过的微孔径内窥镜配合特定波长的激光扫描，在其中三件的釉层下，发现了极微小的、非自然的夹层空间痕迹。夹层内残留有微量晶体粉末，初步光谱分析显示，与新型合成毒品的某种前体成分吻合。”

　　他将组装好的内窥镜屏幕转向沈墨渊，上面是放大后清晰的图像，可以看见陶瓷胎体内极其隐蔽的、人工制造的夹层，以及一些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残留物光点。

　　“这种手法非常专业，几乎不会破坏器物外观，常规手段极难发现。”秦闻屿总结道，摘下手套，动作精准地将用过的物品放入专用废弃物袋，“嫌疑人具备相当高的材料学和工艺知识。我认为，与沈检察官线索中提到的‘身份可疑的鉴定专家’，可能有直接关联。甚至，可能就是同一批人提供技术支持。”

　　沈墨渊看着屏幕上的图像，眼神锐利。秦闻屿的发现，不仅证实了他的部分推断，更将案件的技术层面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也意味着对手更加狡猾和专业。

　　“需要将这些物证与你提供的欧洲线索进行交叉比对，尤其是工艺特征和可能的‘技师’风格。”秦闻屿看向沈墨渊，“如果能拿到欧洲那边怀疑被利用过的载体实物，哪怕是碎片，进行痕迹学对比，会更有把握。”

　　贺凛一拍大腿：“对！最好是能并案！把这群王八蛋在国内外的网一起扯出来！”他看向沈墨渊，眼神热切，“沈检，能不能想办法，把佛罗伦萨那尊雕像的碎片，或者类似可疑载体的样本弄点回来？走正规司法协助程序太慢了，黄花菜都凉了！”

　　沈墨渊沉吟着。贺凛的提议很诱人，但风险也高。通过非正式渠道获取境外证物，程序上存在瑕疵，一旦出现问题，可能会影响整个案件的合法性。

　　“证物获取必须合法合规。”沈墨渊沉声道，“我可以尝试通过正式渠道加速司法协助请求，同时利用现有线索，在国内寻找可能流入的同类载体。双管齐下。”

　　贺凛显然对“正式渠道”的效率不抱太大希望，撇了撇嘴，但也没再坚持。他转而问道：“听说沈检在佛罗伦萨为了这案子还遇上了点麻烦？身手不错啊。”

　　沈墨渊淡淡看了他一眼：“侥幸。也多亏了当时在场的一位……朋友协助。”他没有提苏夜的名字。

　　秦闻屿似乎对这段“冒险经历”毫无兴趣，他已经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器箱，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讨论的不是跨国大案，只是一次普通的样本分析。

　　初步的案情沟通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贺凛思维跳跃，提问直接，有时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沈墨渊则逻辑严密，回答审慎，每一句话都像经过精确校准；秦闻屿大部分时间沉默，只在涉及专业技术问题时，才会用最简洁精准的语言给出结论或要求。

　　三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在这间整洁冰冷的办公室里碰撞。贺凛的“火”时不时试图点燃沈墨渊的“冰”，却总被对方有条不紊的理性浇灭；而秦闻屿的“绝对零度”，则仿佛自成一体，不受另外两人之间暗流的影响。

　　会议结束时，沈墨渊与贺凛约定了后续信息共享和联合行动的初步框架。秦闻屿则留下了一份详细的物证分析需求清单，要求沈墨渊尽可能提供欧洲方面相关载体的详细资料和高清影像。

　　送走两人，办公室的门关上。沈墨渊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贺凛那辆不显眼却充满力量的越野车和秦闻屿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一前一后驶离。

　　他揉了揉眉心。贺凛的冲劲和秦闻屿的冰冷精准，组合在一起，或许真能产生惊人的化学反应，但这过程注定不会平静。而他自己，作为连接国内外线索的关键节点和法律的守护者，需要在激情与理性、效率与合规之间，找到那条最稳妥也最有效的路径。

　　桌面上，还残留着贺凛随手放下文件时带起的一点极其微小的灰尘。沈墨渊的目光落在上面，停顿了两秒，最终没有立刻去擦拭。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来自苏夜，是一张米罗在新买的猫爬架上睡得四仰八叉的照片，附言：【它好像终于找到比门框更舒服的地方标记了。】

　　沈墨渊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办公室外的世界充满硝烟与谜题，而家里，至少还有一只猫和一个不守规矩的艺术家，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让他记住生活里除了案件和规则，还有一些别的、混乱却真实的东西。

　　他回复了一个字：【嗯。】

　　然后，他将注意力重新投向桌上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和线索图。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