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刻》栾岭

27、猫毛与原则

　　贺凛和秦闻屿带来的案件卷宗在沈墨渊的办公桌上越堆越高，复杂的资金网络图、晦涩的工艺品鉴定报告、冷冰冰的毒理分析数据，交织成一幅阴暗而庞大的拼图。沈墨渊几乎以办公室为家，加班到深夜成了常态。他的思维高速运转，试图从海量信息中厘清那条若隐若现的主线，同时还要协调国内外不同司法体系的对接，压力不言而喻。

　　苏夜的工作室在城东一个老厂房改造的艺术区，离沈墨渊的公寓和律所都不近。他腿伤痊愈后，重新投入了创作。那尊在佛罗伦萨留下“标记”的《困缚与流动》粗坯已经运回国内，正静静等待他继续雕琢。新的灵感也在酝酿，常常让他废寝忘食。

　　两人开始了一种类似于“同居”但各自忙碌的生活模式。沈墨渊早出晚归，苏夜则作息不定，有时在工作室通宵达旦。公寓成了他们夜间交汇的驿站，而米罗，则是这个驿站里最恒定的（也是最“污染”的）住客。

　　矛盾在细微处积累。沈墨渊无法容忍的是无处不在的猫毛。尽管苏夜已经很注意，买了最好的吸尘器和粘毛滚筒，但米罗换毛季的到来，让这场“人毛战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黑色的西装、浅色的沙发、甚至沈墨渊放在卧室床头那本《罗马法原论》的精装封面上，都可能在一夜之间，覆盖上一层细软的、肉眼可见的橘黄色毛发。

　　这天清晨，沈墨渊因为一个紧急跨国会议，需要提前到律所。他打开衣柜，取出那套昨天刚送去干洗店取回的、他最喜欢也是最重要的开庭用深蓝色西装。然后，他的动作僵住了。

　　西装的肩部和后背，赫然粘着几缕醒目的猫毛！显然是米罗昨晚又溜进卧室（尽管苏夜睡前关了门，但这只猫似乎学会了开门？），在他挂好的西装上蹭了蹭。

　　沈墨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捏着西装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这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是领带，上上次是皮鞋。他的容忍度正在逼近极限。

　　他沉着脸，拿出粘毛滚筒，开始极其用力地清理那些毛发。但有些细毛已经嵌入面料纹理，很难完全清除。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会议快要迟到。

　　苏夜被客厅的动静吵醒，睡眼惺忪地走出来，看到沈墨渊正对着西装“施暴”，脸色难看至极，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抱歉……我昨晚明明关了卧室门的。”苏夜有些懊恼，走过去想帮忙。

　　“不用。”沈墨渊的声音冷硬，避开了他的手，“我自己处理。”他的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不仅仅是对猫毛，更是对生活节奏被一再打乱、对原则被持续侵犯的烦躁。

　　他最终没能完全清除所有毛发，只能换了一套备用的深灰色西装，但心情已经大受影响。出门前，他看着苏夜，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冰冷：

　　“苏夜，我认为我们需要重新讨论关于这只猫的居住问题。它的存在，已经严重干扰了我的正常工作和生活秩序。如果无法找到有效的管控方法，我建议，为它另寻住所。”

　　苏夜愣住了。他看着沈墨渊眼中毫不掩饰的厌烦和坚决，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沈墨渊的洁癖，也一直在尽力协调，但米罗是他的家人，是他在佛罗伦萨孤独创作时唯一的陪伴。他无法想象送走它。

　　“米罗只是只猫，它不懂……”苏夜试图解释。

　　“正是因为它不懂，所以不可控！”沈墨渊打断他，语气因为焦急（会议要迟到）而更加严厉，“我的职业要求我时刻保持最佳状态，包括仪表！我的生活环境需要基本的洁净和秩序，以保证思维清晰！而这些，正在被持续的、不可预测的‘污染’所破坏！这不是简单的喜不喜欢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

　　“原则？”苏夜的火气也上来了，“你的原则就是所有东西都必须一尘不染，连一根猫毛都不能有？沈墨渊，这里是家，不是你的无菌实验室！生活本来就是有毛发、有灰尘、有混乱的！”

　　“我的家，就应该符合我的标准！”沈墨渊寸步不让，连日来的工作压力和此刻的糟糕状况让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如果你无法尊重这一点，或许我们该重新考虑这种……共同生活的可行性！”

　　话说出口，两人都愣住了。空气瞬间冻结。

　　苏夜看着沈墨渊，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坚持。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和心冷。罗马月光下的誓言，似乎在这日常的、琐碎的猫毛面前，不堪一击。

　　沈墨渊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但骄傲和原则让他无法立刻收回。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紧迫。

　　“我有个重要会议。”他最终生硬地说，转身走向门口，“这件事，晚上再谈。”

　　门被关上，留下苏夜一个人站在客厅，看着沙发上散落的粘毛滚筒和空气中仿佛还未散去的硝烟。米罗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躲在了茶几下面，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

　　苏夜缓缓蹲下身，对着米罗，却更像是对自己说：“你看，我们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沈墨渊的车快速驶离，融入清晨的车流。阳光很好，却照不进他心里那片骤然阴霾的区域。

　　原则与情感，秩序与混乱，似乎永远是他们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爱或许能让他们在生死关头紧紧相拥，却在日常的猫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易碎。

　　晚上再谈？谈什么？怎么谈？

　　苏夜不知道。他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或许，他们终究是两只离群的兽，各自守着领地，短暂的靠近已是奇迹，想要长久共栖，却可能被彼此身上的尖刺，扎得遍体鳞伤。

　　米罗小心翼翼地蹭了过来，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手。苏夜摸了摸它柔软的毛发，叹了口气。

　　生活还要继续，石头还在等待，案子还要侦破。而他们之间的战争，从佛罗伦萨的对抗，到罗马的融合，如今又回到了这间布满猫毛的公寓，进入了更加现实、也更为残酷的拉锯阶段。这一次，没有月光，没有废墟，只有冰冷的“原则”和滚烫的“情感”，在无声地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