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刻》栾岭

40、接近真相的阴影

　　周显的离奇死亡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炸弹，在司法系统内部引发了剧烈震荡。由上级直接指派的联合调查组迅速成立，沈墨渊、贺凛、秦闻屿都被纳入其中。调查组顶住压力，绕开了可能存在问题的看守所内部环节，从外围入手，结合秦闻屿精密到令人发指的毒理分析和微量物证追踪，以及贺凛对周显残余社会关系的强力摸排，一条隐秘的线索逐渐浮出水面。

　　线索指向了一个名为“艺廊”的境外空壳公司，这家公司通过复杂的股权结构，与周显在国内的多家皮包公司有着隐秘的资金往来。更重要的是，秦闻屿从周显尸体衣物纤维中提取到的、与绑架现场发现的特殊皮革保养剂同源的微量成分，通过国际协查，被追溯到“艺廊”公司名下一批“艺术品护理材料”的采购记录上。而贺凛则挖出一个曾经为周显工作、后来神秘消失的“技术顾问”，此人精通化学和材料学，有海外留学背景，其入境记录与“艺廊”公司的几次关键资金流动时间点高度重合。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艺廊”公司及其背后的操纵者，很可能就是周显跨国犯罪网络的上线，也是策划周显灭口的真凶。此人极其狡猾，隐藏在层层法人、代理和空壳公司之后，从未直接露面，只通过加密通信和心腹传递指令。

　　调查进入了最紧张也最关键的攻坚阶段。沈墨渊几乎以办公室为家，与贺凛、秦闻屿以及国际刑警组织的联络官进行着高强度的信息分析和策略制定。他们距离揪出那个神秘的“幕后黑手”，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由于调查的敏感性和潜在的危险性，沈墨渊对苏夜的安全采取了最高级别的防护。他聘请了专业的安保团队，24小时轮班在公寓楼下及苏夜工作室外围进行隐蔽保护。苏夜也被要求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外出，工作室的访客需要提前预约并经过安保核查。

　　苏夜理解沈墨渊的担忧，也积极配合。他大部分时间待在公寓里，继续完善《裂隙之光》系列，或者研究秦闻屿留下的那尊仿古雕像，尝试从艺术风格上进行更精细的溯源。偶尔去工作室，也会有安保人员陪同。

　　日子在高度紧张却又表面平静中度过。沈墨渊虽然忙碌，但每天都会抽时间回家，哪怕只是陪苏夜吃一顿简单的晚饭，或者在他工作到深夜时，默默递上一杯热牛奶。他们很少谈论案子的具体进展，但那种并肩面对压力的默契，却在无声中滋长。

　　这天下午，苏夜正在公寓里对着那尊雕像的细节照片进行素描分析，试图捕捉雕刻者可能留下的个人风格印记。门禁对讲机响了。

　　安保人员的声音传来：“苏先生，楼下有一位自称是您作品收藏者的先生想拜访您，他说他叫‘林宴’，来自一个私人艺术基金会，对您的《困缚与流动》系列非常感兴趣，希望能当面和您交流。”

　　苏夜有些意外。他的作品虽然小有名气，但《困缚与流动》系列尚未公开展出，只有极少数圈内人和亲密朋友知道。这个“林宴”是如何得知的？还如此精准地找到了他的住所？

　　他看了一眼安保团队提供的实时监控画面。楼下大堂里，站着一个穿着得体、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大约四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公文包，正微笑着对着摄像头点头致意，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苏先生，我们检查过他的证件，是真实的。也核查了他所说的基金会，确实存在，主要资助年轻艺术家。他没有预约记录，但态度很诚恳。”安保人员补充道，“如果您不想见，我们可以婉拒。”

　　苏夜犹豫了一下。沈墨渊的叮嘱犹在耳边，但对方看起来实在不像危险人物，而且是冲着他的作品来的。作为一个艺术家，有人欣赏并想要深入了解自己的创作，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而且，最近被“保护”得有些与世隔绝，他也渴望一些正常的艺术交流。

　　“让他上来吧。”苏夜最终决定，“你们可以在门口。”

　　“明白。”

　　几分钟后，门被敲响。安保人员先开门确认，然后才让那位名叫林宴的男人进入。

　　林宴步入客厅，目光先是礼貌而欣赏地扫过公寓内简洁却富有艺术感的陈设，最后落在苏夜身上，笑容温和：“苏夜先生，冒昧打扰了。我是林宴，‘晨曦艺术基金会’的理事。久仰您的大名，尤其是对您那组尚未面世的《困缚与流动》，我们基金会的几位顾问都极为推崇，认为它代表了新生代雕塑家中罕见的、对内在矛盾与生命张力的深刻探索。”

　　他的谈吐文雅，用词专业，一下子就说到了苏夜的心坎上。苏夜请他在沙发落座，安保人员则尽职地守在玄关处，保持着警惕的距离。

　　“林先生过奖了。”苏夜为他倒了杯水，“不知您是如何得知这组作品的？它目前还未公开。”

　　林宴接过水杯，笑容不变：“艺术圈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们基金会一直致力于挖掘有潜力的艺术家，自然会关注一些尚未进入主流视野但品质极高的作品。您的《困缚与流动》，我们是通过一些……私人渠道，看到了早期的草图和部分粗坯影像，惊为天人。尤其是其中对‘束缚’与‘挣脱’这一永恒主题的处理，既有古典雕塑的形体力量，又充满了现代情感的投射，令人印象深刻。”

　　他侃侃而谈，从雕塑的构图、材质选择到可能蕴含的哲学思考，都分析得头头是道，甚至提到了苏夜在佛罗伦萨时期可能受到的一些艺术影响，显示出极高的艺术修养和情报收集能力。

　　苏夜起初的戒备，在对方专业而热情的交流中，渐渐放松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如此深入地讨论自己的创作了，林宴的许多见解甚至给了他新的灵感。两人相谈甚欢，从《困缚与流动》聊到苏夜正在进行的《裂隙之光》，又聊到当代雕塑的发展趋势。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林宴看了看时间，露出歉意的笑容：“抱歉，占用了您这么多时间。与您交谈真是受益匪浅。”他放下水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制作精良的基金会介绍册和一份意向书，“我们基金会非常希望能与您合作，资助您完成《困缚与流动》的最终制作，并为其举办一场高规格的专场展览。这是我们的初步意向，您可以慢慢考虑。”

　　苏夜接过资料，粗略翻看了一下，条件非常优厚，而且尊重艺术家的自主权。这无疑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机会。

　　“谢谢林先生的赏识，我会认真考虑的。”苏夜真诚地说。

　　林宴站起身，准备告辞。走到门口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儒雅的笑容，但镜片后的目光，却似乎深邃了一些。

　　“苏先生，最近……沈检察官的工作一定非常繁忙吧？周显那个案子，似乎闹得挺大。”他的语气像是随口的寒暄，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苏夜心中一凛，刚刚放松的警惕瞬间重新提起。他怎么会知道沈墨渊？还提到周显的案子？

　　“林先生对时事也很关注？”苏夜不动声色地反问。

　　林宴笑了笑：“做我们这行，需要了解各方面的信息。沈检察官年轻有为，是司法界的明星人物，自然有所耳闻。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只是分享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我听说，周显的案子背后，水很深。有些势力，盘根错节，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沈检察官……压力一定不小吧？”

　　他的话像是关心，又像是某种暗示。苏夜看着他那张依旧温和的脸，忽然感到一丝寒意。

　　“沈墨渊的工作，我不便过问。”苏夜语气冷淡下来。

　　“当然，当然。”林宴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是我多嘴了。只是觉得，像苏先生这样纯粹的艺术家，最好还是远离这些……是非纷扰。安心创作，才是正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夜一眼，“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或者离某些人太近，未必是好事。艺术家的手，应该用来创造美，而不是……沾染上别的什么。”

　　说完，他礼貌地颔首致意，转身离开。安保人员陪同他下楼。

　　门关上，苏夜站在原地，心中那点因为艺术交流而产生的愉悦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不安。

　　林宴最后那几句话，听起来像是善意的提醒，但结合他之前对沈墨渊和周显案子的“了解”，却更像是一种……委婉的警告？

　　他真的是一个单纯的收藏家吗？还是……另有所图？

　　苏夜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林宴坐进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缓缓驶离。阳光明媚，一切如常。但他却感觉到，一片看不见的阴影，似乎正随着这个不速之客的到访，悄然靠近。

　　沈墨渊他们快要破案了，自己也很安全。但这个突然出现的“林宴”，和他那些意味深长的话语，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预示着看似坚固的保护壳下，可能早已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而风暴，往往就是从最意想不到的角落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