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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尘封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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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渊并没有去检察院。
他坐在车里,引擎已经启动,却迟迟没有踩下油门。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苏夜最后那个问题,以及自己那一刻的沉默。
那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他烦躁地扯开领带,昂贵的丝绸在指尖留下冰冷的触感。密闭的车厢里,消毒水的淡香似乎也无法驱散心头那股沉重的滞涩感。
最终,他调转方向,驱车前往一个他很少踏足的区域——城市边缘的老旧社区。秦闻屿和贺凛的调查有了新进展,指向林宴可能通过这里的地下网络进行洗钱和人员联络。他需要亲自看看。
街道狭窄,两侧是斑驳的墙体和高低错乱的自建楼房。空气中弥漫着油烟、潮湿和某种无法言说的颓败气息。这与沈墨渊日常所处的、光洁有序的世界格格不入,让他下意识地蹙紧眉头,打开了车内空气净化系统。
他将车停在一处相对隐蔽的角落,下车。皮鞋踩在略有积水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习惯性地想从口袋掏出消毒湿巾擦拭可能溅上污渍的裤脚,手伸到一半却顿住了。
前方巷口,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在追逐打闹,声音尖利。其中一个孩子被推搡着摔倒在地,手肘擦破了皮,渗出血丝和泥污。孩子哇哇大哭,旁边一个穿着褪色连衣裙、头发蓬乱的女人闻声从低矮的门房里冲出来,一边骂骂咧咧地数落着其他孩子,一边粗鲁地拽起地上的孩子,用手——那双指甲缝里还带着黑色污垢的手——直接去抹孩子手臂上的血和泥。
“哭什么哭!一点小伤!脏了衣服看我不打你!”女人的呵斥伴随着孩子更大的哭声。
沈墨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眼前的景象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他记忆最深处、刻意尘封多年的锁孔。
不是这个场景,而是那个动作——那双脏污的、毫不顾忌地触碰伤口的手。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也是这样的老旧街区,空气里永远是廉价烟草、劣质酒精和馊饭菜混合的味道。他的“家”,一个终日不见阳光、墙壁发霉的狭小房间。
那个女人——他的母亲,有着相似蓬乱的头发和永远不耐烦的表情。她很少抱他,偶尔触碰,也总是带着嫌弃。她的手也常常是脏的,沾着牌桌上的烟灰,或是不知道从哪里蹭来的污迹。他摔倒了,磕破了膝盖,她也是这样,用那脏乎乎的手掌随便一抹,骂他“麻烦精”、“赔钱货”。伤口后来感染化脓,发烧了好几天,她也不过是骂骂咧咧地去小诊所买了最便宜的药膏。
那个男人——他的父亲,记忆中更多的是刺鼻的酒气和挥舞的拳头。喝醉了,或者输钱了,或者仅仅是因为看他不顺眼,就是一顿打。皮带、拖鞋、随手抄起的任何东西。打完了,男人会带着一身酒气和不同女人的廉价香水味,倒头就睡。房间里充斥着各种气味:汗臭、酒臭、劣质香水、隔夜食物……还有血的味道。
他缩在角落里,浑身疼痛,却不敢哭出声。他看着自己身上青紫的伤痕和肮脏的衣服,看着地上散乱的酒瓶和烟蒂,看着污浊不堪的一切。
恶心。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恶心。
那是一种对肮脏、混乱、无序、暴力的生理性排斥,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髓。
他开始疯狂地清洗自己。用冷水,用能找到的任何肥皂,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肤搓得通红破皮。他捡别人丢弃的、相对干净的衣服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整齐”。他拼命读书,因为书本里的世界是干净的、有逻辑的、可以掌控的。他远离那个“家”,尽可能待在学校,哪怕饿肚子。
后来,父母离婚,像扔掉一件垃圾一样,谁也不要他。他被扔给年迈寡言、同样生活在混乱中的奶奶。奶奶至少不打他,但也无法给他洁净和秩序。他继续靠自己,洗衣服,打扫那个破败的小屋,努力在混乱中划出一小块属于自己的、相对整洁的领域。
再后来,奶奶去世。他靠奖学金和打零工,彻底离开了那里。
他走得决绝,没有回头。他用自己的方式,将过去那个肮脏、混乱、暴力的世界彻底隔绝。他创造了新的沈墨渊:一丝不苟,极度洁净,追求绝对的秩序和规则。西装是他的盔甲,消毒水是他的屏障,法律是他构建有序世界的武器。
他成功了。他成了人人敬畏的沈检察官。过去那个缩在角落里、浑身脏污伤痕的孩子,似乎早已被埋葬。
直到此刻。
直到他看见那双脏手触碰伤口的瞬间。
直到他看见苏夜——那个生活在光与美、自由与创造世界的艺术家——因为他,被拖入泥沼,精神濒临崩溃,眼里一点点失去光彩。
苏夜现在的眼神,有时候,很像记忆里那个缩在角落的孩子的眼神。不是形似,是神似。那种被无法掌控的、充满恶意的力量所逼迫,孤立无援,逐渐麻木的眼神。
“不……”沈墨渊低喃出声,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不一样。他告诉自己。他是为了保护苏夜,不是为了伤害。他给予苏夜的是秩序和庇护,不是混乱和暴力。
可是……苏夜问他,如果计划真的会让他陷入致命危险,会不会停下。
他没有回答。
那个沉默,和他父亲酒醉后无视他哀求的眼神,和他母亲不耐烦地推开他脏手的动作,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都是将自身的需求(父亲对发泄的渴求,母亲对清净的渴求,他对“彻底铲除威胁”的渴求),置于对方的痛苦之上。
“呵……”沈墨渊发出一声极轻的、自嘲般的冷笑。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了原生家庭的烙印。他用最极端的洁净和秩序,来对抗记忆中的肮脏与混乱。他以为自己在构建一个安全、可控的世界。
可原来,在某些更深的层面,他依然被那种“无视他人痛苦以达到自身目的”的模式所囚禁。只是他的方式更“高级”,更“合理”,披上了“正义”和“保护”的外衣。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贺凛的来电,大概有紧急情况。
沈墨渊没有接。他站在原地,任由老街区浑浊的空气包裹自己。消毒水的屏障似乎失效了,那些被他深埋的、关于肮脏、暴力、被遗弃的记忆碎片,混合着对苏夜现状的焦虑和自责,翻涌上来,几乎让他窒息。
他以为自己在拯救苏夜,从林宴的威胁中。
可他是不是也在无形中,将自己曾深受其害的某种东西,施加给了苏夜?以爱之名?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
巷口的女人已经拖着哭哭啼啼的孩子回了屋,其他孩子也一哄而散。街道恢复了一种破败的安静。
沈墨渊缓缓转身,走回车里。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是靠着椅背,闭上眼。
脑海中交替浮现两个画面:昏暗房间里那个脏兮兮的、缩在角落的孩子;晨光中那个苍白消瘦、望着窗外眼神空洞的苏夜。
两道身影渐渐重叠,又被他强行分开。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必须重新权衡。林宴要抓,但苏夜……不能再被当作纯粹的筹码。
他拿出手机,给贺凛回拨过去,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贺凛,计划需要调整。关于诱饵环节,增加三条绝对优先准则:第一,在任何情况下,确保苏夜人身安全是最高优先级,高于抓获林宴;第二,心理评估团队必须每天提供苏夜的精神状态报告,一旦出现严重恶化迹象,计划即刻暂停;第三……准备备用方案,如果苏夜无法继续承受,我们需要有不依赖他作为诱饵的B计划。”
电话那头,贺凛显然愣了一下:“沈检,你确定?B计划我们讨论过,成功率会降低至少三成,而且林宴很可能就此隐匿更深——”
“我确定。”沈墨渊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按我说的做。立刻。”
挂断电话,他深吸一口气,发动了车子。
他没有回检察院,也没有去其他调查点。他调转车头,驶向公寓的方向。
他想回去,现在就想回去,告诉苏夜他的决定,告诉他不会再让他独自承受那些恐惧和压力。
然而,当他推开公寓门时,客厅空无一人。薄毯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米罗小跑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腿。
“苏夜?”沈墨渊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快步走向卧室、书房、甚至浴室——都没有人。
最后,他在画室(兼临时工作室)找到了苏夜。
苏夜背对着门,站在工作台前。工作台上摊开着一张巨大的素描纸,上面用炭笔凌乱地画满了各种线条和模糊的形象,依稀能辨认出扭曲的人形、破碎的翅膀、缠绕的锁链……压抑而狂乱。
苏夜手里拿着一把雕刻用的平口刀,不是对着石料,而是对着自己的左手手腕。他没有用力,只是用冰凉的刀面,轻轻地、反复地贴着皮肤滑动。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清瘦的背脊和微微颤抖的手臂上。那画面有种诡异而脆弱的美感,却让沈墨渊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苏夜!”他失声喊道,一个箭步冲过去,劈手夺下了那把刀。
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苏夜似乎才惊醒,缓缓转过身,眼神依旧有些涣散。他看着沈墨渊惊怒交加的脸,眨了眨眼,声音飘忽:“……你回来了?我只是……觉得这里太热了。”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刀很凉。”
沈墨渊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抹恍惚的神情,看着他手腕上被刀面压出的淡淡红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不是“觉得热”。
这是压力到达临界点后,一种无意识的、寻求感官刺激或解脱的危险征兆。
沈墨渊猛地将苏夜拉进怀里,手臂箍得死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后怕:“对不起……对不起,苏夜……是我的错……我们停下,不做了,那个计划我们不做了……”
苏夜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却没有挣扎。他把脸埋在沈墨渊质地精良的西装外套上,鼻尖是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消毒水和冷冽须后水的味道。但这味道此刻也裹挟着沈墨渊身上明显的恐慌。
过了好一会儿,苏夜才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停下?你不是说,不能停吗?”
沈墨渊身体一僵。
他将苏夜稍稍推开一点,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痛苦、挣扎和决心。
“我错了。”沈墨渊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重如千钧,“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林宴我们可以用别的办法抓,但你不能出事。苏夜,你听好,我不会再让你经历这些。我保证。”
苏夜静静地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沈墨渊郑重无比的脸。良久,他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靠回沈墨渊怀里,闭上了眼睛。
很累。从骨头到灵魂,都累极了。
沈墨渊紧紧拥着他,感受着他单薄身躯的微颤。那个在老旧街区被触发的记忆,此刻无比清晰——他绝不允许苏夜变成记忆中那个缩在角落、被肮脏和暴力摧毁的孩子。
他必须保护他。用正确的方式。
即使那意味着,要与自己骨子里某些根深蒂固的、来自黑暗过往的模式彻底决裂。
阳光透过窗户,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其中。地上的雕刻刀反射着冷光。
裂痕已经产生,但至少在这一刻,沈墨渊选择了回头,试图用拥抱去弥合。
只是,命运与林宴布下的网,是否允许他们如此轻易地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