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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琥珀中的沙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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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渊的“暂停”并未带来真正的平静,反而像一场暴风雨来临前诡异的闷窒。对苏夜的监控和保护升级到了近乎密不透风的程度,公寓外总有不起眼的车辆驻守,楼道里的陌生面孔也多了起来。苏夜能感觉到那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警惕的视线,这让他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不堪重负。
他开始频繁地感到眩晕和难以缓解的疲惫,低烧似乎成了常态,胸口偶尔会传来一阵闷痛,呼吸也变得不那么顺畅。他起初以为这只是持续精神压力下的身体抗议,或者上次绑架留下的后遗症。沈墨渊请来的家庭医生检查后,也只说是神经衰弱和轻微的心律不齐,开了些安神和补充电解质的药物。
但症状并未好转。那天午后,沈墨渊被一个紧急会议叫去检察院,临走前再三叮嘱苏夜好好休息,有任何不适立刻给他或贺凛打电话。苏夜答应了,却在沈墨渊离开后不久,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和强烈的眩晕,眼前发黑,几乎要站不稳。
他扶着墙壁缓了好一会儿,冷汗浸湿了后背。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如纸、眼下乌青的脸,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也许,该去正规医院做个彻底检查。不是沈墨渊安排的那种“安全”的、可能有所保留的家庭医生。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叛逆的冲动。他受够了被安排,被保护,被当作易碎品一样层层包裹。他需要一点属于自己的、能够掌控的“正常”空间,哪怕只是去医院做个检查。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门口值守的便衣。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趁着便衣换班的短暂间隙,从公寓楼后方通常关闭、但被他悄悄记下密码的应急通道溜了出去。
室外的新鲜空气让他胸口窒闷的感觉稍微缓解,但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一家以心血管和神经内科闻名的公立医院名字。那是江浔曾经提过的、他母亲就医过的医院,远离沈墨渊通常的势力范围。
挂号,排队,等待。消毒水的气味,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这一切本该让他不适,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种真实的、活着的触感。他混在人群中,不再是那个被特殊保护、与世隔绝的“目标”,只是一个普通的、生病的访客。
检查项目很多。心电图显示明显的心律失常和可疑波形。抽血化验等待时间漫长。医生看着他的初步报告,眉头越皱越紧,建议加做更深入的基因筛查和心脏彩超。
“你的症状,还有心电图的异常,不太像单纯的神经性反应或应激后遗症。”那位年长的、神情严肃的女医生推了推眼镜,“你家里有人有类似的情况吗?比如突发性的心脏问题,或者……在相对年轻的年纪,因为不明原因的心衰或猝死去世的?”
苏夜的心猛地一沉。记忆的碎片被勾起。他母亲,那个在他童年记忆中总是温柔但体弱多病的女人,似乎就是在三十多岁的年纪,某天清晨再也没能醒来。官方说法是急性心肌梗死,但当时年纪尚小的他,隐约听到过亲戚们低声议论着什么“家族里的怪病”、“她外婆好像也是差不多年纪没的”。
他以前从未将这些与自己联系起来。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快再婚,他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关于母亲的记忆和那些模糊的议论,早已被生存的压力掩盖。
“……我母亲,她去世得比较早。”苏夜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原因……好像是心脏问题。”
女医生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更加凝重的神色。“我建议你尽快完成基因筛查和心脏彩超。有些遗传性的心肌病或离子通道病,早期症状不明显,但一旦在应激、感染或特定药物触发下显现,可能进展很快,而且……”她停顿了一下,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说法,“预后需要谨慎评估。”
苏夜浑浑噩噩地做完了剩下的检查。彩超显示心脏结构有轻微但明确的异常,左心室似乎比正常情况略有扩大,收缩功能有减低的迹象。基因筛查的结果需要等待一周,但结合临床症状和已有的检查,医生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等待最终结果的那一周,对苏夜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凌迟。他回到公寓,沈墨渊因为会议延长还未归来。他装作一切如常,甚至强迫自己多吃了一点东西,但食物味同嚼蜡。夜晚,他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感受着自己胸腔里那颗不安分地跳动着、却可能早已埋下定时炸弹的心脏。
恐惧不再仅仅是来自外部的林宴。它变成了更内在、更无可逃避的东西——来自他自己的血脉,来自他无法选择的遗传密码。
一周后,他再次独自前往医院。同样的路线,同样的伪装,同样的混入人群。只是脚步更加沉重。
结果不出所料,却又残酷得超乎想象。
医生拿着那份厚厚的报告,语气是职业性的平稳,却掩不住其中的沉重:“苏先生,基因检测确认了,你携带的是致心律失常性右室心肌病(ARVC)的一个特定、且侵袭性较强的致病基因突变。这种病有家族遗传倾向,你母亲的情况很可能也源于此。它会导致心肌被脂肪和纤维组织逐渐替代,影响心脏电信号传导,引发恶性心律失常、心力衰竭甚至猝死。”
诊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空调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苏夜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平静得不像他自己:“我……还有多少时间?”
医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这种病的进程因人而异,取决于基因型、外显率、是否及时干预等多种因素。但根据你目前的检查结果——心脏结构已出现改变,症状明显,且近期有明显的精神和身体应激史——病情很可能已经进入活跃期。如果不进行积极治疗,包括药物治疗、可能需要的植入式心律转复除颤器(ICD),并严格避免剧烈运动、情绪激动和特定药物……预后非常不乐观。”
“具体……时间呢?”苏夜追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医生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报告:“以你目前的情况,如果得不到有效控制,一年内发生严重心脏事件的风险……非常高。”
一年。
像一柄冰锤,将这两个字狠狠砸进苏夜的意识里。
世界的声音骤然远去,色彩褪成灰白。诊室消毒水的味道变得无比刺鼻。他甚至听不清医生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关于治疗方案、注意事项的话。他只是麻木地点头,接过那叠仿佛有千斤重的报告,折叠好,放进随身携带的背包最里层。
走出医院大楼,午后的阳光灿烂得刺眼。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每个人似乎都有要去的地方,有可期待的未来。
而他,苏夜,刚刚被宣判了期限。
一年。或许更短。
那些关于未来的计划——未完成的雕刻系列,答应江浔的联合展览,托斯卡纳阳光下等待他回归的工作室,甚至……和沈墨渊之间那份充满裂痕却仍未熄灭的感情——忽然间都变得无比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林宴的威胁算什么?沈墨渊的计划和两难又算什么?在生命倒计时的沙漏面前,一切纷争、恐惧、爱恨纠葛,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又那么沉重得可笑。
他没有立刻回公寓。他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看着鸽子起起落落,看着孩子嬉笑跑过。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里并不规律的跳动。
这颗心,曾经为艺术而炽热,为爱情而悸动,为恐惧而颤抖。现在,它成了一个需要精密计算的脆弱仪器,一个悬挂在头顶、不知何时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回到公寓时,天已经快黑了。沈墨渊正焦急地在客厅踱步,见到他回来,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眉头紧锁:“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接电话?门口的便衣说你没从正门出去……”
“出去走了走,透透气。”苏夜打断他,声音疲惫但平静,摘下帽子口罩,“手机静音了,没听到。”
沈墨渊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乎想找出破绽。苏夜的样子确实很糟糕,脸色比出门前更苍白,眼底有着浓重的倦色,但奇怪的是,那种前些日子萦绕不去的惊惶和空洞,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你脸色很差,是不是不舒服?”沈墨渊上前一步,想探他的额头。
苏夜微微侧头避开:“有点累而已。我想洗个澡,早点休息。”
他的回避让沈墨渊心头疑窦更深,但看他确实疲惫不堪的样子,终究没有追问。“晚餐准备好了,多少吃一点再休息。”
“好。”苏夜应了一声,径直走向卧室。
浴室里,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苏夜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片皮肤下隐隐搏动的轮廓。就是这里,藏着那个致命的缺陷,那个来自母亲、无法摆脱的诅咒。
他想起母亲模糊的容颜,想起她总是温柔却带着淡淡哀愁的笑容。她现在是否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他?是否会为他也将走上同样的、短暂而充满病痛的道路感到悲伤?
他也想起沈墨渊。想起他冷峻外表下偶尔流露的笨拙温柔,想起他为了“保护”他而制定的那些冷酷计划,想起他最近眼中越来越多的挣扎和痛苦。
告诉他吗?
告诉他,你拼命想保护的人,其实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告诉他,你所有的计划、两难、妥协和痛苦,在一个即将消逝的生命面前,可能都失去了大部分意义?
不。
一个清晰而冷酷的声音在苏夜心底响起。
不能告诉他。
不是因为怨恨,也不是因为想看他后悔。恰恰相反。
沈墨渊已经背负了太多——过去的阴影,现在的责任,对正义的执着,对“保护”他的执念。如果他知道真相,以他的性格,只会陷入更深的、无休止的自责和疯狂。他会动用一切资源寻找渺茫的治疗希望,会把本就紧绷的神经彻底崩断,会在“抓住林宴”和“拯救苏夜”之间被彻底撕裂,最终可能什么都做不好,只剩下无尽的痛苦。
而苏夜自己……他需要一点时间。不是用来治疗(医生的话暗示,现有的治疗更多是延缓和控制,而非治愈),而是用来……整理。
整理他乱麻般的心绪,整理他与这个世界、与艺术、与沈墨渊的关系。他需要在沙漏流尽之前,为自己找到一种相对平静的、有尊严的离开方式。
林宴的威胁依然存在,但那不再是唯一的、压倒性的恐惧。某种程度上,那个确切的死亡期限,反而给了他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的勇气。
洗完澡出来,苏夜勉强吃了几口晚餐。沈墨渊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默默给他夹菜,叮嘱他多吃点。
晚上,苏夜早早躺下。沈墨渊处理完工作,轻手轻脚地上床,从背后拥住他。苏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
“苏夜,”沈墨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不确定和一丝脆弱,“我们今天不吵了,好不好?我承认我之前的方法有问题,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到更好的办法。你……相信我一次,好吗?”
苏夜背对着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相信?这个词此刻听起来如此遥远。
但他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沈墨渊似乎因为这个简单的回应而松了口气,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苏夜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温暖和心跳,眼眶微微发热。他悄悄将手覆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动着,带着缺陷,也带着残存的爱与眷恋。
琥珀般的生命,已经看见了沙漏的底端。
而刀锋,除了来自外部的林宴,如今更多了一重来自内部的、无法规避的宿命。
夜色深沉,拥抱温暖。两颗心贴得很近,却各自怀抱着无法言说的、沉重的秘密,在倒计时的滴答声中,走向未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