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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寂静的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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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的灯亮着,持续地亮着,像一个苍白而固执的眼睛,凝视着外面空无一人的家属等待区。没有焦灼徘徊的脚步声,没有低声啜泣的祈祷,只有医院走廊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无形压力的寂静。
苏夜的手术同意书上,“紧急联系人”一栏是空白的。他孤身一人前来,以化名登记,预付了费用。护士曾委婉地询问是否需要通知家人或朋友,他只是平静地摇头,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化名),笔迹稳得出奇,仿佛只是在签署一份普通的画廊合约。
他的心脏,那颗承载了艺术灵性、激烈爱恋、无尽恐惧,最终被宣告存在致命缺陷的心脏,此刻正裸露在无影灯下,接受着精密而残酷的修正。植入式心律转复除颤器(ICD)的植入手术本身,在心脏介入手术中并不算最复杂,但对苏夜而言,风险被放大了数倍——他的心肌状况不佳,心律失常病灶复杂,手术中随时可能诱发更严重的恶性心律失常。
主刀医生神情凝重。术前最后一次评估显示,苏夜的心脏情况比一周前又有恶化,手术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毋庸置疑,但成功率也随之降低。他们没有退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手术室里的仪器发出规律或偶尔急促的声响,医生和护士低声交流着专业术语,气氛紧绷。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沈墨渊在公寓里枯坐了一整天。苏夜离开时那扇门关闭的轻响,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他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打开电脑,屏幕上却全是与林宴案相关的文件,每一个字都似乎在提醒他,这场胜利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贺凛打来电话,通知他林宴已被正式批捕,审讯进展顺利,挖出了更多隐藏的犯罪网络。沈墨渊机械地听着,给予指示,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寻常公事。挂断电话后,他看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空虚。
他想起苏夜最后看他的眼神,冰冷、决绝,没有一丝温度。那些分手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冰刃,反复凌迟着他的心。秩序与自由,保护与束缚……苏夜说的那些矛盾,难道真的无法调和吗?还是说,他们之间的爱,本就建立在流沙之上,经不起任何风浪?
骄傲不允许他低头去追,理智告诉他苏夜需要空间冷静。可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嘶喊: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苏夜的状态,他离去时的决绝,都透着一种不寻常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气息。
夜幕降临,沈墨渊终于无法再忍受公寓里死寂的空气。他驱车出门,漫无目的地行驶在街道上。不知不觉,竟开到了那家苏夜曾就诊过的医院附近。他将车停在路边,望着医院大楼星星点点的灯火,一种莫名的不安和心悸毫无征兆地攥住了他。
他鬼使神差地下了车,走进了医院大厅。夜间的医院安静许多,但依然有医护人员和零星病患走动。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或许潜意识里,是想寻找一丝苏夜曾在这里留下的痕迹?或者,只是被那股不安驱使着。
他走到心脏科所在楼层,走廊空旷。护士站的值班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衣着体面但神情有些恍惚,便问:“先生,您找哪位?探视时间已经过了。”
沈墨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他该问谁?苏夜吗?苏夜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深处传来,伴随着医护人员短促而紧张的交流:
“3号手术室情况不对!”
“血压骤降!”
“准备除颤!肾上腺素!”
“联系主任!快!”
沈墨渊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僵在原地,看着几名医护人员匆匆跑向手术室的方向,那扇亮着灯的门打开又关上,隐约传来仪器刺耳的警报声。
3号手术室……与他无关。他告诉自己。只是巧合。
但那股不祥的预感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却被手术室外的自动门挡在了清洁区外。他只能透过玻璃,看到里面模糊晃动的身影和闪烁的仪器灯光。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走出来的不是主刀医生,而是一名神情沉重、摘下口罩的麻醉医师。他对外面守候的(并不存在的)家属区域看了一眼,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座椅,最终落在唯一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鬼的沈墨渊身上。
麻醉医师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走了过来。
沈墨渊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请问……您是里面患者的家属吗?”麻醉医师问,语气带着职业性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沈墨渊的嘴唇颤抖着,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摇头,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麻醉医师的眼睛。
麻醉医师似乎从他的反应中明白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很抱歉……患者苏……(他及时改口,说出了苏夜登记的化名),在手术过程中突发难以控制的顽固性室颤,我们全力抢救,包括多次电击和药物支持,但……心脏最终未能恢复自主有效搏动。宣告临床死亡时间,晚上九点十七分。请节哀。”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响在沈墨渊的耳畔,然后化为最尖锐的冰凌,刺穿他的耳膜,钉入他的大脑,冻结他全身的血液。
苏……?
死亡?
晚上九点十七分?
不……不可能。苏夜明明早上才拖着行李箱离开,说要回佛罗伦萨。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做手术?怎么会……死?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沈墨渊听到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陌生得不像他自己,“他叫苏夜,他是个雕刻家,他今天应该坐飞机去意大利……”
麻醉医师看着眼前这个显然遭受巨大冲击、眼神开始涣散的男人,眼中怜悯更甚。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家属。“我们核对过身份信息。患者是独自前来手术,签署了知情同意书。至于他是否还有别的名字或身份……很抱歉,我们只依据登记信息。”他顿了顿,“如果您认识他,或许可以联系他真正的家人来处理后续事宜。遗体目前还在手术室,稍后会送往太平间。”
后续事宜……太平间……
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沈墨渊的灵魂上。
他终于动了,猛地推开试图扶他一下的麻醉医师,踉跄着冲向手术室那扇紧闭的门。自动门感应打开,他冲进清洁区,却被闻讯赶来的护士和保安拦住。
“先生!您不能进去!”
“请冷静!先生!”
沈墨渊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想冲进去,确认那不是苏夜!那只是一个噩梦!一个可怕的误会!
但他被牢牢架住,拖离了手术区。挣扎中,他仿佛透过即将合拢的门缝,看到了里面手术台上被绿色无菌布覆盖的、隐约的人形轮廓。
那一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世界在眼前碎裂、旋转、最终归于一片漆黑死寂的纯白。
像一场寂静的、吞噬一切的大雪。
沈墨渊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急诊留观床上,手背上打着点滴。贺凛和秦闻屿站在床边,脸色凝重,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悲痛和难以置信。
见他醒来,贺凛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秦闻屿则相对冷静一些,但紧抿的嘴角和泛红的眼眶暴露了他的情绪:“墨渊……我们接到医院通知赶过来的。已经……确认了。是苏夜。他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需要紧急手术,但他谁也没告诉……手术……失败了。”
沈墨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没有焦距,仿佛灵魂已经随那场大雪飘散。
他没有哭,没有喊,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
只是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原来,那场冷酷的分手,是苏夜用尽最后力气演给他看的告别戏码。
原来,他所谓的“保护”和“两难”,在苏夜生命的倒计时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
原来,苏夜独自承担了所有——疾病的恐惧,手术的风险,以及……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他们之间的关联,只为不成为他的拖累。
而他,沈墨渊,被蒙在鼓里,还在为一场“胜利”和一场“分手”痛苦纠结。
洁癖?秩序?正义?
在生死面前,在苏夜沉默而沉重的牺牲面前,他那些引以为傲的原则和坚持,瞬间崩塌成灰。
他缓缓抬起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看着自己干净修长、一丝不苟的手指。这双手,曾想抓住正义,曾想保护所爱,最终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窗外,夜色深沉。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但沈墨渊的世界,从这一刻起,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的雪原。
大雪覆盖了来路,也掩埋了去途。
那个曾经用琥珀色眼眸照亮他冰冷世界的艺术家,那个与他争吵、磨合、彼此伤害又深爱过的恋人,最终化作了他余生永远无法融化的、最洁净也最冰冷的一片雪花。
寂静地落下,寂静地存在。
也寂静地,带走了他世界里,最后一点温度与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