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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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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的风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那是河水本身的土腥气,混合着水草腐败的甜腻,再掺上一点若有若无的、让人胃部不适的别的什么东西。阳光很好,照在浑浊的河面上,泛着油腻的光,像倒翻了一大桶劣质食用油。
秦呵直起腰,白大褂的下摆已经沾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水。他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周围——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但饱含了“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叹息。
以他为圆心,半径十米内,堪称刑侦支队大型行为艺术展览现场。
齐川早在十分钟前就以“我去看看报案人笔录有没有新线索”为由,消失得无影无踪,速度之快,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偷偷觉醒了什么瞬移类的兽人天赋。人类Omega的身影现在只能在对岸桥头那边远远瞥见一个小点,正拿着笔记本,表情严肃得仿佛在记录什么关乎世界和平的重要情报——如果忽略他手里拿反了的笔的话。
柯基的情况更直观一些。短尾巴的柯基犬兽人Beta正死死抱着一棵歪脖子柳树,脸埋在树干上,肩膀一抽一抽。他不是在哭,是在努力压抑翻江倒海的呕吐欲。每次秦呵那边工具发出一点轻微的碰撞声,或者风吹动盖尸体的白布,他的喉咙里就会发出一声痛苦的、被掐住脖子似的呜咽,然后抱树抱得更紧,短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之间,抖得像通了电。
羲俞……哦,羲俞。兔子兽人Omega实习生站得最远,几乎退到了警戒线边缘。她脸色白得跟身上的实习警服有得一拼,长长的白色耳朵完全耷拉下来,紧紧贴着栗色的短发,尾巴球缩在身后,几乎看不见。琥珀色的眼睛瞪得老大,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未经稀释的恐惧,目光一触及河滩上那团盖着白布的隆起,就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移开,看向天空,看向河对岸,看向自己的脚尖——看哪都行,就是不看尸体。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空文件夹,指关节都泛白了,仿佛那是能带她逃离此地的唯一浮木。
其他几个刑侦支队的队员,表现也相当精彩。有两位正蹲在远处的草丛边,假装非常认真地研究一片被踩倒的野草,讨论着“这鞋印花纹很特别啊”之类的学术问题,虽然他们面前除了泥什么都没有。另一位则举着相机,对着空无一物的河面一通狂拍,角度刁钻,神情专注,仿佛在捕捉莫奈笔下《日出·印象》的焉州分映。还有两个,正互相搀扶着(或者说,是其中一个强行拖着另一个),跌跌撞撞地往公路上走,嘴里念叨着“得去查查上游的监控分布”、“对,这个很重要”。
至于虞诚……
秦呵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那个最该顶事的人身上。
他们伟大的、英俊的、智力过人的、十项全能的刑侦支队长虞诚同志,此刻正背对着河岸,面朝公路方向。他橙色的狼尾发型在风中轻轻晃动,耳朵尖的黑色绒毛竖得笔直,正非常、非常、非常专注地——看着手机。
他站得笔挺,黑色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深色修身裤衬得腿长得逆天。从背影看,简直是刑侦精英的标准模范,沉稳,可靠,正在利用碎片时间处理重要事务。
如果忽略他手机屏幕是暗的,并且他已经保持这个“看手机”的姿势超过五分钟了的话。
秦呵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立刻后悔了,因为那口混合了各种奇妙气味的空气差点让他自己也破了功。他忍下翻白眼的冲动,清了清嗓子,用那种法医特有的、平静中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声音开口:
“来几个人,”他顿了顿,确保每个人都听清了,“帮忙抬一下尸体。要送去解剖室。”
刹那间,河岸边的空气凝固了。
研究野草的两位动作定格,相机哥的拍摄动作僵在半空,搀扶着往公路上走的两位步伐一个踉跄。柯基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把脸更深地埋进树皮里。羲俞的耳朵猛地完全贴紧头皮,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缩了一圈。
而虞诚……
虞诚队长的手机,非常“巧合”地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他立刻举起手机贴到耳边,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喂?闫局?”他转过身,一边对着(并没有接通的)电话说话,一边非常“自然”地朝着远离河岸的方向走了几步,“嗯,对,在三正桥……情况?哦,秦法医正在现场初步检验……人手?够,够,您放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背影越来越小,很快就走到了警车旁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还“贴心”地关上了车窗。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堪称“如何优雅地逃避抬尸”教学范本。
秦呵:“……”
他觉得自己额头上可能冒出了一个小小的、代表无语的井字。
他环顾四周。技侦的同事们个个眼神飘忽,要么低头摆弄手里的仪器,要么抬头看天假装数云朵。分局跟来的几个民警,更是默契地后退了小半步,脸上写满了“我们是来协助维持秩序的”。
风吹过河面,带来一阵凉意,也带来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更加明显的腐败气息。白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了下面肿胀发紫的皮肤。
“呕——”
终于,柯基没能忍住。他松开柳树,踉跄着冲到河边,对着浑浊的河水吐了个天昏地暗。那声音凄惨得,让不远处的羲俞也跟着抖了抖,兔子耳朵可怜巴巴地颤动着。
秦呵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已经只剩下了“放弃治疗”的平静。他弯腰,从法医工具箱里又拿出一副加厚的橡胶手套,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戴上,发出“啪”的轻响。
“行。”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都不来是吧。”
他直起身,推了推眼镜,镜片在阳光下反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然后,他用一种异常温和,甚至堪称“彬彬有礼”的语气,对离他最近的那个还在假装研究河面波纹的技侦人员说:
“小张啊,我记得你上个月体检,血常规好像有点异常?白细胞偏低?”
小张身体一僵。
秦呵不紧不慢地继续,目光又转向另一个:“还有小李,你老婆是不是刚怀孕?前三个月要特别小心,远离可能……呃,气味不佳的环境,对吧?”
小李的脸白了。
“王哥,你是有慢性胃炎吧?这种味道闻多了,容易诱发急性发作哦。”
“赵姐,你过敏性鼻炎是不是还没好利索?”
他就像个查房时温和询问病情的医生,挨个点名,语气关切,内容贴心。但每一个被他“关心”到的人,脸色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难看,眼神开始躲闪。
最后,秦呵的目光,越过了众人,精准地落在了那辆紧闭车窗的警车上。
他提高了一点音量,确保声音能穿透玻璃:
“虞队啊,”他语气无比自然,“我记得你上次体检,腰椎好像有点小问题?老闫还特意叮嘱我,让你少干重活,特别是——弯腰搬重物。”
警车纹丝不动。但秦呵仿佛能透过车窗,看到里面某人瞬间僵住的背影。
河边一片死寂。只有风吹动柳条的沙沙声,和远处柯基压抑的干呕声。
秦呵满意地看到,在“法医の凝视”和“健康提醒の关怀”双重压力下,终于有人动摇了。两个技侦的年轻小伙子互相看了一眼,吞了口唾沫,视死如归般,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挪了过来。
“秦、秦法医……”其中一个声音发虚,“我们……我们帮您抬那个……装尸袋……”
秦呵露出一个堪称“和蔼可亲”的微笑:“谢谢啊,辛苦了。手套在那边箱子里,自己拿。口罩也多戴一层。”
他又看向还趴在河边喘气的柯基,和远处快把自己缩成球的羲俞,想了想,还是没忍心。
“小柯,别趴着了,去车上拿几瓶水分给大家。”他吩咐道,又看向兔子实习生,“羲俞,你去帮齐副队整理一下笔录,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细节。”
如蒙大赦!柯基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警车。羲俞也飞快地点头,抱着她的“救命文件夹”,小跑着去找不知躲在哪里的齐川了。
秦呵摇摇头,重新蹲回尸体旁。他示意那两个戴了三四层手套、全副武装得像要进生化实验室的小伙子,将专用的黑色运尸袋小心地铺开。
阳光偏移了一些,被桥墩的阴影切割。河滩的这一角陷入了半明半暗。浑浊的河水缓缓流淌,倒映着对岸杂乱的电线和灰扑扑的楼房。几只水鸟在不远处掠过水面,发出粗哑的叫声,旋即飞远,仿佛也不愿在此停留。
腐败的气味,混合着水腥、泥土和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形成一种奇特的、带着死亡诗意的背景音。
秦呵和两个脸色发青的小伙子,费了点劲,才将沉重浮肿的尸体挪进运尸袋。拉链合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河滩上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再次投向那辆警车。
车窗依然紧闭。
秦呵扯了扯嘴角,终究没再说什么。他指挥着将运尸袋抬上专用的车辆,然后摘下层层手套,扔进专门的废弃物袋子。河风吹来,稍稍驱散了鼻端的异味,但那股感觉,却仿佛已经渗透进了周围的空气里,附着在每个人的衣角发梢。
他最后看了一眼缓缓流动的河水,转身,朝着自己的车子走去。白大褂的下摆在带着湿气的风里轻轻摆动。
解剖室里,还有更多“诗意”和“幽暗”在等着他。
而某些“机智”逃避了体力劳动的人……秦呵心想,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