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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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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七点十分,焉州市公安局法医部。
解剖室的门紧闭着,但旁边的“员工休息区”——一个放了沙发、茶几、微波炉和小冰箱的角落——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复杂到难以形容的气味。
不是福尔马林,不是消毒水,不是任何与死亡相关的化学制剂。
而是……火锅。
一个巨大的、六宫格电火锅摆在临时拼起来的两张办公桌上,底下垫着几本厚厚的法医学年鉴(“隔热,”安诚如是说,“物尽其用。”)。六种颜色的汤底在里面咕嘟咕嘟地翻滚冒泡,蒸腾起缭绕的白色水汽,混着香料、油脂和某种……别的难以名状的味道。
左边三格,看起来还算正常:鲜香骨汤奶白,麻辣红油翻滚,菌菇汤底色泽清亮。
右边三格,就开始挑战人类(及兽人)的认知边界了。
一格是深不见底的、近乎黑色的“魔鬼辣”汤底,表面漂浮着密密麻麻的、种类不明的红色干辣椒和花椒,看一眼就让人舌头发麻。一格是清汤……但里面沉着大量切得薄薄的苦瓜片,汤色微绿,散发出一种清苦的草本气息。最后一格,则是诡异的、泛着晶莹琥珀色的蜜糖色液体,里面翻滚着红枣、枸杞、以及几块看起来像是……水果罐头里的黄桃?
刑侦支队一行人站在门口,集体陷入了沉默。
黄昏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将室内分割成明暗两半。一半是窗外逐渐深邃的靛蓝色天空,一半是室内日光灯惨白的光线。那口六宫格火锅就横跨在这明暗交界线上,一半正常,一半荒诞,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心情。
柯基的短尾巴僵在半空,鼻子可疑地抽动着。湛苗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老大。羲俞抱着她的笔记本,兔子耳朵完全耷拉下来,尾巴球缩在身后,整个人散发着“我想回家”的气息。
齐川的表情最为复杂,那是一种混合了“我就知道会这样”、“我为什么要来”、“现在跑还来得及吗”的扇形统计图式表情。
虞诚站在最前面,橙色的尾巴在身后微微摆动,耳尖的黑色绒毛因为专注而竖起。他盯着那锅冒着诡异气泡的混合物,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微微眯起的狐狸眼暴露了他内心的剧烈挣扎。
安诚系着一条印有卡通骨骼图案的围裙(“超市打折买的,可爱吧?”),正拿着长筷子,将一盘鲜红的肥牛卷下到鲜香骨汤和麻辣红油格里。动作娴熟,神情专注,仿佛正在进行的不是简单的涮火锅,而是一次精密的器官移植手术。
“都站着干嘛?进来坐啊。”安诚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栗色的卷发在灯光下显得柔软,“锅开了,可以吃了。我调了六种汤底,总有一款适合你。”他的目光扫过那格蜜糖汤底,补充道,“嗯……大概。”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温厌出现在门口。
黑猫兽人Omega依旧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苍白的肤色在日光灯下几乎有些透明。他的猫耳微微耷拉着,幽深的黑色眼眸平静无波,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将周遭所有的荒诞与喧闹都无声地吸纳进去。他是被齐川一通电话“请”来补充一些关于第一起命案现场的细节笔录的,显然没料到会撞上这么一场……盛宴。
温厌的目光掠过门口表情各异的刑侦众人,落在房间中央那口六宫格火锅上。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他幽黑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零点一秒。
然后,一切恢复平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安静地走到沙发最边缘的位置坐下,离那口锅尽可能的远。
“温先生也来了?正好。”安诚热情地招呼,“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这个蜜糖养生锅,我新研制的,特别适合秋天润燥。”
温厌看了一眼那锅翻滚着黄桃和红枣的琥珀色液体,非常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
气氛一度有些凝滞。只有火锅汤底咕嘟咕嘟的声音,和安诚用漏勺搅动“魔鬼辣”汤底时辣椒碰撞的沙沙声。
虞诚深吸一口气——然后立刻后悔了,因为这口气包含了麻辣、菌菇、苦瓜、蜜糖以及某种疑似中草药的混合气息。他拿出手机,动作流畅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几声响铃后,电话接通了。
“喂,老阎王。”虞诚的声音无比正经,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可以称得上是“关切”的语气,“吃晚饭了吗?……还没?那正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口六宫格火锅,尤其是在“魔鬼辣”和“苦瓜清汤”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狐狸般的狡黠。
“我们亲爱的安法医,”虞诚加重了“亲爱的”三个字,“亲自下厨,弄了个火锅。对,就在法医部。汤底特别……丰盛。您胃不好,我给您带点清汤的回去?……菌菇的?行,菌菇的养胃。”
他面不改色地说着,仿佛那锅菌菇汤里没有漂浮着几颗疑似当归的黑色物体。
挂断电话,虞诚迎着齐川“你良心不会痛吗”的谴责目光,非常坦然地将手机塞回口袋,然后率先走向那张摆满了各种涮菜(大部分看起来正常,小部分如紫色的山药、蓝色的土豆片令人迟疑)的桌子。
“都愣着干什么?安法医一番心意,别浪费。”虞诚拿起一个空碗,非常精准地,只从鲜香骨汤和麻辣红油格里捞东西。他动作优雅,表情镇定,仿佛在参加什么高端品鉴会,而不是在法医部的休息区进行一场可能危及生命(至少是味觉)的晚餐。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柯基犹豫了一下,最终勇敢地夹了一筷子肥牛,放进了麻辣锅里——至少这个看起来最正常。湛苗小心翼翼地涮了片青菜,在鲜香汤和菌菇汤之间摇摆不定,最后选择了看起来更无害的菌菇汤。羲俞则只敢吃已经煮熟、放在旁边盘子里的蛋饺和玉米段——这些是安诚提前煮好的,看起来相对安全。
齐川认命地叹了口气,拿起筷子,但坚决避开了右边那三格。温厌自始至终没有碰任何需要涮煮的东西,只是用一个小碗,盛了一点鲜香骨汤的清汤部分,小口啜饮着,黑色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得几乎像是不存在。
安诚非常热情,不断给大家布菜。“尝尝这个,魔鬼辣的毛肚,特别够劲!”“苦瓜清汤涮冬瓜,清热降火!”“蜜糖锅煮年糕,女孩子多吃点,补血!”
在他的“盛情”推荐下,气氛终于“活跃”起来。
柯基不信邪地尝了一口“魔鬼辣”涮的毛肚,三秒后,整张脸涨得通红,眼泪鼻涕一起流,短尾巴炸毛,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原地蹦跳,四处找水喝。湛苗不小心吃到一片“苦瓜清汤”里的苦瓜,整张脸皱成了包子,默默放下了筷子。羲俞在安诚的殷切目光下,勉强吃了一块“蜜糖锅”里的黄桃,表情瞬间凝固,然后拼命灌水,兔子耳朵都蔫了。
虞诚淡定地吃着麻辣锅里的肉片,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只是偶尔,他橙色的耳朵会轻轻抖动一下,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温厌全程保持着一种近乎禅定的平静。他只吃面前那几样确认安全的食物,喝自己碗里的清汤。当安诚试图给他夹一块“蜜糖锅”里的年糕时,他抬起眼帘,幽深的黑色眼眸平静地看向安诚。
那目光没什么情绪,却让安诚夹菜的动作顿住了。
“谢谢,不必。”温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安诚讪讪地收回筷子,把年糕放进了自己碗里。
窗外,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城市的灯火在远处亮起,透过高高的窗户,能看到一片被切割成方格的、遥远而模糊的光海。室内,日光灯依旧惨白地照着,火锅蒸汽袅袅上升,在灯光下形成朦胧的光晕。一边是热腾腾的、混杂着各种诡异味道的晚餐,一边是冰冷的、陈列着各种器械和解剖台的隔壁房间。
生与死,日常与荒诞,温暖与冰冷,在这一刻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虞诚吃完最后一片肉,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安静坐在角落的温厌。
黑猫兽人依然小口喝着汤,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苍白而安静。他幽深的黑色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是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近乎脆弱的静谧。
但虞诚记得,就是这双看似平静的黑色眼眸,在案发现场冷静地陈述,在医院走廊警觉地观察,在方才拒绝了安诚那可疑的蜜糖年糕。
温厌似乎察觉到了视线,缓缓抬起眼帘。
两人的目光在蒸腾的火锅雾气中短暂相接。
虞诚的橙色尾巴几不可察地摆动了一下。
温厌只是平静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只是错觉。他放下汤碗,站起身,声音依旧很轻:“我吃好了,笔录的事……”
“哦对,”虞诚也站起身,打断了他,语气自然地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去我办公室吧,那边安静。老齐,你陪安法医多吃点。”
齐川:“???”
他眼睁睁看着虞诚非常“自然”地带着温厌走出了法医部休息区,只留下他和一群表情各异、或痛苦或麻木的同事,以及那口依旧在咕嘟冒泡、散发着复杂气息的六宫格火锅。
安诚倒是很满意,又给自己夹了一块蜜糖锅里的黄桃,咬了一口,幸福地眯起眼睛。
窗外,夜色更深了。城市的灯光在远处沉默地闪烁着,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而在这栋大楼里,在法医部的灯光下,一顿荒诞的晚餐刚刚过半,而关于三起命案的真相,还隐藏在更深的黑暗里,等待着被挖掘。
锅里的汤,还在沸腾着,咕嘟,咕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