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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百年孤独 ...


  •   凌青阳的意识,是在血流干的那一瞬间消散的。

      没有过奈何桥,没喝孟婆汤,甚至没有看见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只有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黑暗,像一床浸透了冰水的厚棉被,一层层压下来,把他往更深的地方拖。

      下沉。

      不断地下沉。

      黑暗里,他开始做梦。

      不是连贯的梦,是碎片,尖锐的、血淋淋的碎片,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反复切割着早已不存在的魂魄——

      阿逐扑向刀尖时茫然的眼睛。

      柳娘倒下时嘴角那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江沨吻他时冰凉的唇。

      还有……沈墨轩横剑自刎时,那句轻得像叹息的“怀瑾,等我”。

      每一片碎片都带着温度。阿逐的血是滚烫的,柳娘的血是温热的,江沨的血……江沨的血是冰的,像宁古塔腊月里最冷的雪水,从他指缝间漏下去,怎么捂也捂不暖。

      他不甘心。

      怎么能甘心?

      他答应过要护着江沨的。答应过要让他不再受苦,答应过要和他过一辈子的。他还没带江沨回江南,还没看够他读书写字时的侧脸,还没听他亲口说一句“我愿意”——

      不。

      这不是结束。

      魂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不是火,是比火更冷、更执拗的东西。它从每一片碎裂的记忆里钻出来,从每一滴凝固的血里渗出来,丝丝缕缕,拧成一股近乎疯狂的念头:

      他要回去。

      他要重来。

      他要……改写那个结局。

      ---

      黑暗开始流动。

      像墨汁滴进清水里,一圈圈荡开涟漪。涟漪中心,渐渐浮现出模糊的光影——是一本书。

      线装的,蓝布封皮,纸张泛黄,边角卷起。书页在无风自动,哗啦哗啦,翻得飞快。某一页停了下来。

      那页纸上,印着三个字:

      《红楼梦》。

      凌青阳的魂魄,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朝那页纸飘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纸上的纹理,能闻到陈旧油墨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然后,他融了进去。

      ---

      时间失去了意义。

      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百年。

      凌青阳的意识在书页间沉浮、游荡、重组。他“看见”了太多东西——看见大观园的亭台楼阁在文字间拔地而起,看见金陵十二钗的悲欢离合在字里行间上演,看见宝黛的眼泪滴在纸上,洇开一小片潮湿的墨迹。

      但这些都和他无关。

      他在找一样东西。

      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一个可以“重来”的契机。

      他飘过“太虚幻境”,飘过“警幻仙姑”,飘过那些玄之又玄的判词和曲文。最终,停在了某一页。

      那一页,写着“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纸上的字迹忽然扭曲起来。墨汁像有了生命,从笔画里渗出,丝丝缕缕,在纸面上游走、汇聚,最后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是江沨。

      穿着大红喜服,胸口插着刀,安静地躺在雪地里。纸上的江沨是静止的,但那双眼睛……那双闭着的眼睛,在凌青阳注视的瞬间,睫毛似乎轻轻颤了颤。

      “怀瑾……”

      凌青阳想伸手去碰,指尖却穿过了纸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身体”了。他只是……一缕执念,附着在这本书上。

      但他不肯放弃。

      他日复一日地“看着”纸上的江沨,用意识一遍遍描摹那张脸的轮廓,一遍遍回忆那双眼睛睁开时的样子。他的执念太深,太重,渐渐渗进了纸里,和那些墨迹混在一起。

      于是,异变发生了。

      书页上的江沨,开始变化。

      先是胸口的刀伤缓缓愈合,接着,喜服的颜色褪去,变成了潇湘馆里林黛玉常穿的月白衣裙。脸还是那张脸,但眉宇间的愁绪更浓,病气更重,嘴唇苍白得像纸。

      他成了“林黛玉”。

      凌青阳的心狠狠一抽。

      不,不对。这不是江沨。江沨不会这么柔弱,不会这么哀怨。江沨是哪怕身陷囹圄也要挺直脊梁的江沨,是雪夜里说“我要先活下去”的江沨。

      可纸上的“黛玉”看着他,眼神空洞,嘴唇翕动,无声地说:

      “青阳,救我。”

      救你。

      怎么救?

      凌青阳的魂魄在书页间剧烈震荡。他想呐喊,想嘶吼,想把这本破书撕个粉碎!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沨”一点点被“黛玉”吞噬、覆盖。

      不行。

      不能这样。

      他要……造一个世界。

      一个可以把江沨“找回来”的世界。

      一个可以“重来”的世界。

      ---

      执念开始具象化。

      像蜘蛛吐丝,凌青阳用魂魄里残存的每一丝力量,在《红楼梦》的书页间编织、构建、涂抹。他不懂什么“世界观架构”,不懂什么“规则设计”,他只知道——

      他要等江沨回来。

      所以,他需要“入口”。

      于是,书页上出现了“花轿”。血红色的轿子,子时出现,停在贾府门外。轿子里会有一个“新娘”,穿着大红喜服,胸口别着绢花。

      那是“生者”的标记。

      他要让江沨一进来就知道——你是我等的人。

      可万一……万一江沨认不出呢?

      凌青阳的魂魄一阵绞痛。他想起了沈墨轩。想起了那个中秋夜,沈墨轩站在阴影里,远远看着江沨的眼神。想起了江沨对沈墨轩说的那句“你也好好活着”。

      如果江沨先遇见的是沈墨轩……

      如果江沨相信了沈墨轩……

      不。

      绝不允许。

      凌青阳的意识在书页间疯狂翻涌。墨迹扭曲、变形,最后凝成一行行血淋淋的字:

      【警告:你已进入红楼世界!请记住以下诫言】

      他要给江沨规则。要引导他,保护他,也要……考验他。

      第一条:【勿让任何人察觉你的外来身份】

      ——这是底线。这个世界是他用执念造的囚笼,一旦“外来者”的身份暴露,规则会立刻崩溃,江沨的魂魄也会随之消散。

      第二条:【生者佩花,死者戴玉】

      ——这是标识。花是“生”的象征,是他给江沨留的记号。玉是“死”的烙印,是所有困在此地的残魂共有的枷锁。

      第三条:【林黛玉是好人,无论何时都可信】

      ——这是陷阱。

      凌青阳写下这一条时,魂魄像被无数根针同时刺穿。

      他想起了雪原归来那夜,江沨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想起了自己那句“因为你让我想起了我母亲”。

      也想起了更深的东西——那些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恐惧。

      他怕。

      怕江沨其实没那么喜欢他。怕江沨只是走投无路才选择他。怕如果有另一个温柔、体面、懂得诗书的人出现,江沨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比如沈墨轩。

      所以,他要惩罚自己。

      要把“信任”本身,设成这个世界上最致命的陷阱。他要让江沨在最该信任的人身上栽跟头,然后……然后他会出现,去救他,去证明——只有我,才是你可以信赖的人。

      多卑鄙。

      多自私。

      凌青阳的魂魄在颤抖。但他没有停笔。

      第四条:【贾母早已离世,勿惹怒现在的“她”】

      ——“贾母”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核心”,是他所有执念汇聚而成的、最恐怖的存在。一旦“她”被激怒,整个世界都会崩溃。

      第五条:【遇危险:一洒生米,二掷公鸡,三泼鸡血】

      ——这是生路。生米是“生气”,能驱散执念所化的纸人。公鸡是“阳气”,能短暂破除幻象。鸡血是“破障”,能让他……短暂地“现身”。

      最后一条:【以上有一条为假】

      ——这是最后的考验。他要江沨自己判断,自己选择,自己……走向他。

      六条诫言写完,书页上墨迹淋漓,像在流血。

      凌青阳的魂魄几乎要散开。他太虚弱了,虚弱到连维持意识都很困难。但他还不能休息。

      他要……把其他人也“拉进来”。

      ---

      第一个被拉进来的,是沈墨轩。

      这个罪魁祸首的魂魄,比凌青阳的还要破碎。他死时太痛苦,太绝望,魂魄碎成了几百片,散落在书页的各个角落。

      凌青阳一片一片地把它们找回来,强行拼凑在一起。

      拼出来的沈墨轩,是残缺的。他记得自己告密,记得江沨死在他面前,记得自己横剑自刎。但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他只记得一个念头:赎罪。

      于是,凌青阳给了他“北静王”的身份。一个看似尊贵、实则囚徒的角色。每个循环里,沈墨轩都会无意识地重复告密,把江沨推向死亡,然后在无尽的悔恨中崩溃。

      这是惩罚。

      也是凌青阳给自己的提醒——看,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

      ---

      第二个,是阿逐。

      少年的魂魄很干净,像一团暖融融的光。他死得太突然,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最后一句话是“大人快跑”。

      凌青阳把他的魂魄放进了一个“小厮”的壳子里。

      这个小厮总是雀跃的,爱笑的,胸口别着一朵绢花——那是阿逐死时戴的那朵,被血浸透了,在魂魄里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每次循环,小厮都会说那句“大姑娘真是天仙啊”,然后蹦蹦跳跳地给“新娘”引路。

      那是阿逐生前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

      第三个,是柳娘。

      这个坚韧的妇人,魂魄比凌青阳想象的还要顽强。她死时是笑着的,说“锁住姻缘了”,所以她的执念里没有恨,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圆满”。

      凌青阳让她做了“喜娘”。

      每个循环里,柳娘都会提着那只纸扎的公鸡,咧着嘴笑,嘴角咧到耳根——那是她死前最后的表情,被执念固化成了永恒。

      她负责“催妆”,负责把新娘送进花轿,送进……这场永不结束的婚礼。

      ---

      最后,是江沨。

      凌青阳找不到江沨的魂魄。

      他翻遍了书页的每一个角落,找遍了每一行字、每一个墨点。没有。哪里都没有。

      江沨的魂魄,好像彻底消失了。

      凌青阳几乎要疯了。

      他造这个世界,设这些规则,拉进所有人,不就是为了等江沨回来吗?如果江沨不回来,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开始在每个循环里寻找。

      用“宝玉”的身份,用“凌青阳”的记忆,用尽一切办法,在每一个“新娘”身上寻找江沨的影子。可每次都是失望。

      那些“新娘”有的是误入此地的生魂,有的是书页间滋生的幻象,有的是其他残魂的投射。她们穿着喜服,别着绢花,可都不是江沨。

      凌青阳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疯狂。

      他开始修改规则,让循环越来越短,让危险越来越密集。他要逼那个“真正的江沨”出现,哪怕……哪怕要毁掉这个世界。

      ---

      不知过了多久。

      可能几十年,也可能上百年。

      凌青阳已经数不清自己经历了多少次循环。每次都以“子时花轿”开始,以“血色婚礼”结束。每次他都要看着“黛玉”(那个被扭曲的江沨幻象)诱骗新娘,看着沈墨轩崩溃告密,看着阿逐和柳娘重复死亡,看着一切归于沉寂,然后重来。

      他开始怀疑,江沨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也许那抹魂魄早就投胎转世,早就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开始了新的人生。也许江沨早就忘了他,忘了宁古塔,忘了那场雪夜里的婚礼。

      这个念头像毒蛇,日夜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

      直到——

      某一世循环。

      花轿里,“新娘”掀开帘子,下轿,抬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凌青阳的魂魄像被一道惊雷劈中!

      那双眼睛。

      平静的,警惕的,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坚韧和聪慧。

      那是……江沨的眼睛。

      虽然脸不一样了,穿着喜服的身形更单薄了,但那眼神,凌青阳死也不会认错。

      他终于……等到了。

      狂喜像岩浆一样冲上头顶,几乎要把他残存的意识烧成灰烬。他想冲过去,想抱住他,想喊他的名字——

      可他不能。

      规则已经启动。他现在的身份是“宝玉”,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必须按照设定好的剧本走,必须让江沨经历那些“考验”,必须……等到最后。

      他眼睁睁看着江沨被纸人包围,看着“黛玉”出现,看着两人对峙。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要窒息。

      当江沨端起那碗鸡血时,凌青阳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过去。

      不能泼。

      那是假的鸡血。是他用朱砂和幻象调出来的“障眼法”。一旦泼出,江沨的“生者”身份就会暴露,规则会立刻反噬——

      可他不能提醒。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江沨手腕一翻,血泼向空地。

      然后,世界崩塌。

      凌青阳在意识彻底涣散前,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了江沨的手。

      “怀瑾,”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次,换我先找到你。”

      黑暗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黑暗里有了光。

      是江沨的眼睛。

      在记忆碎片里,在红楼幻象里,在无尽循环的尽头。

      亮得像暗夜里的星子。

      照着他,百年孤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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