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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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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居
晨光透过净雪院糊着素纸的窗格,温柔地唤醒了千早。她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茫然。额角和膝盖的隐痛提醒她昨夜并非梦境,但身上松软的薄被和鼻尖残留的药膏清冽气息,又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一夜无梦。这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沉睡,没有追逐,没有坠落,只有一片沉静的黑甜。
她安静地起身,洗漱,换上一套干净的素白衣裙。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从清晨到日头偏西,伊月才终于出现。他穿着与昨日相似的深色西装,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语气是一贯的温和疏离:
“抱歉,有些事务耽搁了。现在带你去看看住处。”
千早摇摇头,表示理解。她早已习惯等待,也深知在这里,自己并无催促任何人的资格。
跟随伊月再次踏上通往主殿的山径,这一次却绕向了主殿侧后方一条更为幽深的小径。穿过一道月亮门,景象豁然开朗,却又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静谧。
这是一处颇为宽敞的院落,与主殿的奢华逼人不同,这里显得空旷而……寂寥。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青石板,缝隙里生着些许青苔。几株姿态奇崛的老松是院子里唯一的绿色,稀疏的阳光透过松针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光秃秃的石灯笼和干涸的枯山水石庭上。没有花,没有草,只有一片近乎刻意的、洁净的空白。
“这里便是后院。”伊月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有些轻,“那边,”他指向院落深处一扇紧闭的、更为精致的拉门,“是教主大人偶尔休憩的房间。未经传唤,绝不可靠近。”
千早的视线掠过那扇门,落回空荡荡的庭院,忍不住轻声问:“伊月大人,这里……为何不种些花呢?是教主大人……不喜欢吗?”
伊月脚步未停,侧脸在阳光下显得线条冷硬:“并非不喜。只是没有合适的花。”
没有合适的花?千早心中微动,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却不敢深问。
伊月引着她走向与教主房间相隔一段距离、沿着庭院一侧修建的一排厢房。这些房间看起来久未有人居住,门窗紧闭,但廊下洁净无尘。
“这些房间空置,因其位置便于观赏庭院景致。”伊月解释了一句,径直走向最尽头的一间。
推开门,是一间颇为宽敞的琴室。阳光从面向庭院的大窗洒入,照亮了室内。靠墙摆放着数张琴桌,上面安放着三味线、古琴、筝、甚至还有一架样式奇异的箜篌。每一件乐器都擦拭得一尘不染,琴身木质温润,丝弦泛着清冷的光泽,一眼便知绝非俗物。墙角的多宝格里,整齐码放着乐谱卷轴和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似乎是保养乐器的小工具。空气里有淡淡的檀木和松香混合的味道。
千早不由自主地走进去,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最近一张古琴的琴弦。冰凉的触感,丝弦微微震颤,发出一声极轻极纯的“嗡”鸣,余韵在安静的室内悠悠回荡。她心中震撼,锦城的乐器已是精挑细选,但与眼前这些相比,竟显得粗陋了。
穿过琴室内侧一道小门,便是寝室。
室内光线柔和,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精致。轻薄的白色纱幔从屋顶垂落,随风微微拂动。靠窗是一张宽大的梳妆台,台上竟已摆放好了胭脂水粉、银梳、铜镜等物,排列得整整齐齐。千早没有去动那些东西,只是打开了旁边的衣柜——里面挂满了各色衣裙,从素雅的到较为鲜亮的皆有,质地柔软光滑,刺绣精美。她随手撩起一件浅樱色小袖的袖子,触感丝滑如水,绝非凡品。
角落的被褥厚实柔软,折得一丝不苟,凑近了,能闻到阳光晒过的、干净温暖的气息,甚至还残留着些许暖意。
“若缺了什么,或有什么不便,可告知于我。”伊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每日餐食会按时送至琴室外厅。清晨会有侍女前来伺候梳洗,但午后便会离开。此处,平日只你一人居住。”
千早转身,犹豫了一下,问:“伊月大人,我……每日可否自行前往净雪院用膳?”那里毕竟是她熟悉的地方,也有些许“同类”。
伊月看了她一眼,镜片反光:“此事,你可直接询问教主大人。”
千早噎了一下,又问:“那……我该如何知道教主大人何时传唤呢?”
“每日日落时分,”伊月指向琴室那扇面向庭院的大窗,“你需至窗前,或到庭院中那处空敞之地,”他指了指松树下的一片石板空地,“静候即可。教主大人若有意召见,自会知晓。”
“教主大人……每天都会来吗?”千早下意识追问。
伊月轻轻推了下眼镜,语气平淡无波:“教主的行踪,无人可以揣度。”
“……是,我明白了。”千早闷声应下。
伊月不再多言,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脚步声渐渐消失在空旷的庭院里。
偌大的后院,瞬间只剩下千早一人。阳光西斜,将松树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光洁的石板上,更添寂寥。
她呆立片刻,才像是突然醒过来,仔仔细细地将这方属于自己的新天地重新审视一遍。
琴室,乐器精良,环境绝佳,远超锦城所能提供的最好条件。寝室,舒适华丽,用品齐全,甚至准备了女子梳妆之物。而最让她震惊的,是琴室另一侧小门后的洗漱房——里面竟引入了一池活水温泉!热气氤氲,水汽润泽着墙壁,全天都有温暖洁净的热水可用。
这……这简直……
千早慢慢蹲下身,手指触摸着温泉水池边缘光滑微热的石头。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不可置信感包裹了她。
这一切是真的吗?
不是雪丸号上那个冰冷窒息的囚笼,不是锦城里那个时刻需要小心谨慎、与人较劲的牢笼,也不是最初那个小村子里朝不保夕、被随意买卖的草席……
……
像一个过于美好的、随时会破碎的泡泡。
她走到琴室窗前,望着外面那片空空如也、只有几棵老松的庭院。“没有合适的花”……是什么意思呢?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淡淡的金红色,光线开始迅速收敛。千早想起伊月的吩咐,抱上自己熟练的三弦琴,走到窗边那片被指定的位置,静静地坐在软垫上。
庭院里寂静无声,只有风穿过松针的细微沙沙声。
她在等待。
等待那位给予她这一切的、温柔又孤独的教主大人。
也等待着,这看似“恩赐”的新生活之下,那尚未显露的、真实的形状。
# 空候
夕阳的最后一缕金红彻底沉入山脊,靛蓝色的暮霭迅速笼罩了庭院。千早按照伊月的吩咐,在琴室窗边那片空敞的石板地上,找了一个相对平整的位置,端正地跪坐下来。
起初,她还能保持仪态,背脊挺直,目光低垂,专注于呼吸,等待着可能随时响起的召唤。时间一点点流逝,天空从靛蓝变为深紫,最后化作沉沉的墨黑。几颗疏星怯生生地亮起,然后是一轮清冷的明月,缓缓爬上中天,将冰冷的银辉洒满这座空旷的院子。
松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又细又长,像张牙舞爪的墨痕印在青石板上。风比白日更凉,带着夜露的湿气,穿透她单薄的衣衫。膝盖从最初的微麻,逐渐变得僵硬、刺痛,最后几乎失去知觉。脚踝也因长久的跪坐而肿胀发木。
庭院里死寂一片。
没有脚步声,没有开门声,甚至没有虫鸣——这里干净得连一只蛐蛐都没有。只有极远处,或许是从山林的更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头鹰悠长而诡异的“咕咕”声,反而衬得这方院落更加寂静,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他会来吗?
这个念头起初只是偶尔闪过,随着夜色加深、寒意加重,它开始盘旋不去。
教主大人……在做什么要紧的事吗?
她想起伊月那句“教主的行踪,无人可以揣度”。是了,那样的人物,怎么会每日按时按点来“召见”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新乐师?
一阵夜风猛地灌入廊下,卷起她散落的几缕发丝,也吹得她浑身一颤。胃里空落落的,下午送来的饭食早已消化殆尽,此刻泛起细微的抽搐。嘴唇有些干裂,喉咙发紧。
还要等下去吗?
理智告诉她,或许可以回去了。伊月只说“静候”,并未说必须等到何时。但某种更深层的、在锦城被训练出来的“听话”本能,以及一丝不愿破坏这得来不易“安稳”的小心翼翼,让她不敢擅自离开。
万一……万一她刚走,教主就来了呢?那岂不是大大的失礼?
月光缓缓移动,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光斑。千早看着那光斑从自己身侧移到前方,又渐渐拉长、变形。她悄悄地、极其缓慢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让麻木的双腿和脚踝得到一丝缓解,但稍一动弹,便是针扎般的酸麻。
不知又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月亮已升到中天最高处,清辉冰冷如霜。千早终于感到那支撑着她的、紧绷的弦,快要断了。
她极慢极慢地,用手撑着冰凉的石板,一点点试图站起来。双腿根本不听使唤,膝盖和脚踝传来剧痛,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连忙扶住旁边的廊柱。好一会儿,血液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带来更加难忍的刺痛和麻痒。
她抱三弦琴,微微佝偻着身子,像一株被夜霜打蔫了的小草,慢慢地、一瘸一拐地挪回琴室门口。
推开门,室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投进来的月光,在地上勾勒出窗格的形状。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阳光晒过的木头味道,以及乐器特有的、微凉的清香。
她摸到矮几上的火石和火绒,试了几次,才“咔嚓”一声点燃了小小的火苗,凑近油灯的灯芯。橘黄色的温暖光亮渐渐充盈了小小的琴室,驱散了门外的黑暗和寒意,却也照出了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与落寞。
她站在原地,听着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远处,猫头鹰又“咕咕”地叫了两声。
今夜,不会召见了。
她走到琴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下午触摸过的那张古琴,琴弦冰凉依旧。然后,她转身,慢慢地走向寝室。
温泉水依旧热气氤氲。她褪下带着寒气的衣衫,将自己浸入温暖的池水中。热水包裹住冰冷僵硬的四肢,舒缓着酸痛的肌肉和关节,也仿佛冲淡了一些心头的怅然和不安。
洗漱完毕,换上柔软干燥的寝衣,躺进蓬松柔软、散发着阳光气息的被褥里时,身体的疲惫和温暖让她几乎立刻就要睡去。
临睡前,她望着帐顶朦胧的白色纱幔,迷迷糊糊地想:
*我已经得到所求的安稳了。不用再担心被卖掉,不用再忍受饥饿寒冷,不用再面对船上那些可怕的人。*
*还有了这么好的琴室,这么舒服的房间,连温泉都有……比锦城好多了,比任何地方都好。*
*教主大人……今天可能只是忙。伊月大人说了,他的行踪没人知道。*
*我只要乖乖等着,好好练琴,不出错,不惹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用担心……*
最后一个念头还未完全成形,沉沉的睡意便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彻底淹没。她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终于彻底放松。
窗外,明月高悬,冷冷地照着那座空旷无花、只有老松与石庭的寂静院落,也照着室内安然睡去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