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 11 章 ...
-
第十一章
# 扎根
空等的日子,从一夜延长至两夜、三夜,直至成为一种模糊的常态。
起初那种混杂着期盼、紧张和隐隐不安的心情,在日复一日的寂静中,渐渐沉淀成一种近乎麻木的习惯。每日清晨,天光微亮,侍女会准时到来,带来温水和干净的布巾,有时还会捎来一两枝从山道旁折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午后,侍女便会离开,留下千早一人,与这偌大空旷的后院为伴。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很长。千早开始给自己找些事做。她仔细地擦拭每一件乐器,调试琴弦的松紧,翻阅那些尘封的、却保存完好的乐谱。她试着弹奏,起初只是不成调的片段,慢慢地,熟悉的旋律从指尖流淌出来,是锦城学过的《六段》、《千鸟》,还有一些她根据记忆和乐谱自己摸索的曲子。
琴声在这片过分安静的后院里显得格外清晰,有时她自己都会被那空旷的回音惊住,停下来侧耳倾听,只有风声应和。渐渐地,她习惯了与自己的琴声为伴,将这漫长的等待时光,填充进一个个音符里。
那个每日来伺候她的侍女,叫小夜,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她不像伊月或女执事那样面无表情,也不像千雪那样心思深重。她的情绪几乎都写在脸上——努力想装出沉稳老练的样子,却总在被千早随口问起“今天山下的集市热闹吗”或者“这野花真好看,哪里采的”时,眼睛一亮,话匣子就关不住了。
没两天,小夜便在千早温和的笑容和里彻底“破了防”,成了这后院除了千早以外,唯一鲜活的气息。
“我是被尹月大人从镇子外的破庙里捡回来的,”小夜一边笨拙地帮千早梳理长发,一边小声说,“爹娘早没了,跟着乞丐讨饭,差点冻死。尹月大人看我可怜,就把我带回来了。净雪院里像我这样的有好些呢,都是没处去的。”
“女执事大人很凶,规矩可多了,站不好要罚,话多说也要罚。”小夜吐了吐舌头,但随即眼睛又亮起来,“不过尹月大人很好!他虽然不太笑,但每次巡查,都会悄悄给我们带点糖块、或者小泥人之类的小玩意。大家都可喜欢他了!”
千早对着铜镜,看着身后小夜生动的表情,心中确实有些惊讶。那个在船上冷漠权衡、在主殿前恭敬疏离的伊月,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她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小夜,之前和我一同来的那几位姐妹……像是叫千雪的,她们朝圣之后,是去了哪里?怎么再没见过了?”
小夜手上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敬畏与茫然的虔诚:“朝圣的教徒是去往极乐之地了呀!那是教主大人为虔诚信徒准备的、没有痛苦的永恒乐园。有些心志特别坚定的,据说在极乐之地获得救赎后,还会选择回来继续侍奉,或者自行离去,传播教义。教主大人从不强迫,极乐教的大门,向所有真心寻求解脱的人敞开。”她复述被教导过无数遍的说辞,眼神清澈,并无作伪。
极乐之地……
千早觉得自己现在就在极乐之地:“极乐之地……听起来真美。是在很远的地方吗?”
“嗯……很远吧?”小夜歪着头,努力想了想,“我也没去过,只听执事大人们提过,那是凡人难以抵达的圣地。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
有小夜在的日子,终究是不同了。有人说话,哪怕只是些琐碎的闲谈,有人分享一点点外面的气息,有人用全然不设防的亲近对待她,都让千早那因为长久等待和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
她开始教小夜认琴弦,告诉她哪个音是“宫”,哪个是“商”。小夜学得很认真,虽然手指笨拙,但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新奇。有一次,千早弹完一曲略显忧伤的调子,小夜托着腮,痴痴地看着她拨动琴弦的手指和沉静的侧脸,忽然小声说:
“千早姐姐,你弹得真好听……就像……就像仙女一样。教主大人……他一定会喜欢的。”
千早拨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转过头对小夜说:“是吗?我也希望……教主大人会喜欢。”
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希望教主“喜欢”她的琴声,以此作为她在此地生存、甚至获得些许自由的依凭。
日子像后院石庭里缓慢移动的光影,看似凝滞,却又一天天过去。千早像一株被移栽到陌生土壤的野草,凭借着顽强的生命力,努力将纤细的根须扎下去。她熟悉了琴室的每一个角落,记住了庭院里光影变化的规律。
她听小夜讲山下的集市多么热闹,讲镇子外那条夏天可以摸鱼的小河,讲跟着女执事外出时见过的、开满野花的山坡。这些遥远而平凡的景象,透过小夜稚嫩却生动的描述,在千早心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充满烟火气的“外面”。那是一个与这座华丽冰冷、充满诡异香气的山巅宫殿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日渐规律的生活、小夜的陪伴,以及对“外面”那一点微弱的向往,千早的眼神,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那种初来时的空洞疲惫和深藏的惊惧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静的、却也更鲜活的微光。当她专注地调琴、当她被小夜的话逗笑、当她望着窗外那片空荡荡的庭院若有所思时,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彩,有时连小夜都会看呆。
“千早姐姐,你最近……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小夜某天帮她整理琴谱时,忽然说。
“哦?哪里不一样?”千早笑问。
“就是……就是好像更……更亮了!”小夜努力寻找着词汇,最后用力点头,“对,更亮了!像……像后山雨后的树叶,干干净净的,还会反光!”
千早失笑,摸了摸小夜的头,没有回答。
更亮了吗?或许吧。
因为她正在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在这片看似给予她“安稳”的土壤里,活过来。
像一株韧性十足的小草,无论被抛到哪里,都固执地向着可能存在的微光,伸展叶片。
日落时分,她依然会走到窗边或庭院那处空地上,安静地等待。
有时带着琴,有时只是静静地站着,看夕阳将天边染红,看暮色四合,看月亮升起。
等待,依然没有结果。
但她的心里,那片因为空等而滋生的荒芜,似乎正被一些别的、更细微的东西,悄悄填补。
***
# 迟来
在一个与往日并无不同的夜晚。
庭院被浓稠的夜色包裹,只有琴室内一盏孤灯,在窗纸上晕开一团暖黄的光晕。千早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日落时分去空地上枯等,而是早早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舒适的浅色常服,坐在琴室窗边的蒲团上。
她怀里抱着三味线。三味线的音色不如古琴温润雅致,也不如筝清越悠扬,它更直接,更富有颗粒感,甚至有些单调粗粝。但此刻,或许正是这种特质,契合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心绪。
指尖拨动,不是锦城教导的、那些用于取悦他人的华丽曲调,也不是她平日练习的规范乐章。她只是随性地弹着,指法简单,甚至有些重复,但轻重缓急间,却仿佛将白日里听到的山下集市喧嚣、小夜描述的野花山坡、还有这后院日复一日的空旷寂静……都糅进了那略显单调的音色里。琴声在寂静的夜里流淌,谈不上多么优美动听,却有一种奇异的、属于她自己的“丰富”——那是一种情绪的流淌,是扎根于此地后,生出的微弱却真实的生命力。
她弹得入神,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整个人沉浸在琴弦与夜色交织的私密世界里。
直到——
一道被月光拉得极长、极淡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她低垂的视线边缘,慢慢“爬”进了暖黄的光晕范围。
琴声戛然而止。
像被无形的线骤然扯断。最后一个音符带着一丝未尽的震颤,消散在冰凉的空气中。
千早下意识地抬头。
首先映入视线的,是垂落在华美深色法衣上的、月光般流淌的白橡色长发。然后,是那高大挺拔的身形,正静静地立在琴室门口,并未踏入,只是微微侧身,面向着她。
最后,是那双眼睛。
在室内暖黄灯光与室外冰冷月色的交界处,那双七彩的虹膜仿佛将两种光源都吸纳了进去,流转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非人般绚烂又空洞的光泽。他就那样看着她,脸上依旧是那抹标志性的、温柔悲悯的微笑,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一丝审视,还有……一丝仿佛看到什么有趣物事的纯粹兴味。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像是瞬间凝固。
千早在无数个空等的夜晚反复演练过的、见到教主时该如何行礼、如何应答、如何委婉提及诉求的台词,此刻全部蒸发得无影无踪。她只是呆呆地仰着头,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七彩眼眸,像是被某种超越理解的美丽与诡异同时击中了灵魂,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嘴唇,手指还无意识地攥着三味线和拨子,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没有立刻逃跑,也没有攻击。
男人耐心地等待着。他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惊慌失措地跪伏请安,或者强作镇定地表达荣幸,又或者……流露出他更熟悉的、深藏的恐惧。
但她没有。
她只是这样看着他,用一种近乎纯粹的、呆愣的凝视。
这种反应……新鲜极了。
这场无声的对视,在寂静的夜色里持续了远比正常社交礼节更久的时间。久到窗外的猫头鹰都换了一声啼叫。
终于,男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比月光更温柔,比夜风更轻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仿佛真的是一个因事务繁忙而冷落了朋友的人:
“千早酱,实在是抱歉呢。”
他走进琴室,脚步无声,带起一阵极淡的、冰雪般的气息。
“我这些日子太忙碌了,都没能来看你。”他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弯下腰,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七彩的眼眸里盛满了“真诚”的关切,“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那温柔的话语钻进耳朵,终于像钥匙一样,拧动了千早僵住的神经。
“教、教主大人……”她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放下三味线起身行礼,她脸色瞬间涨红,手忙脚乱,哪还有半分平日在琴室里的沉静模样。
“啊啦,不用着急。”男人轻笑出声,那笑声清澈悦耳,似乎真的被她的笨拙逗乐了。他甚至好心地帮她扶正了快要滚到一边的三味线,“慢慢来就好。我们……不是明天见的朋友吗?”
他记得她那天的话。
千早终于规规矩矩地跪坐好,深深俯下头,声音还带着未褪的慌乱:
“我、我过得很好!谢教主大人关心!琴室很好,房间也很好……一切都很好!”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起一点头,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教主大人……您、您忙完了吗?累不累?”
问完,她自己都觉得这话傻气。可除了这个,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双七彩的眼睛,和那过于温柔的声音,让她准备好的所有“应对策略”都失效了。
男人看着她通红的脸颊和无处安放的眼神,眼中的兴味更浓了。他顺势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姿态随意,仿佛是朋友来串门。
“嗯,暂时告一段落了。”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歪着头看她,语气轻松,“所以想来看看,我的新乐师,有没有偷偷跑掉,或者……有没有觉得这里太无聊?”
他的目光扫过那把普通的三味线,又落回千早脸上,笑意加深。
“刚才的曲子……很有趣哦。虽然琴声有点孤单,但千早酱弹得很认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