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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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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工作
那场以惊天动地的摔倒开始、以琐碎温柔的闲聊进行的觐见,最终竟以一个千早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方式“顺利”结束。
当她终于从疼痛和那种奇异的、被温柔注视的紧张中找回些许思绪,嗫嚅着提起自己在锦城学过几年三味线和古琴,对音律略知一二,希望能以微末技艺为教主、为极乐教略尽绵力时——
男人那双七彩的眼眸弯了起来,笑容更加明媚,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啊,千早还会乐器吗?真好。”他拍了下手,像个得到新礼物的孩子,“我偶尔也会觉得,这大殿里太安静了呢。既然你想做乐师,那就试试看吧。”
他甚至没有要求千早当场演奏以验明正身,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应允了。工作地点,被指定在这座宏伟主殿的后院,紧邻着他日常休憩的区域。
“那里有间空置的琴室,虽然久未使用,但收拾一下应该不错。你可以在那里练习,如果……如果我偶尔想听的话,也很方便。”他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点着膝盖,目光投向殿内层层纱幔的深处,那温柔的语调里,第一次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淡薄的、与这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空旷感。
千早忍着膝盖的钝痛,恭敬地伏身谢恩。当她艰难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准备退下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依旧坐在那个华丽的蒲团上,白橡色的长发在烛光下流淌着静谧的光泽。他没有立刻召唤伊月或处理其他事务,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微歪着头,看着她。见她回头,他抬起手,轻轻摆了摆,脸上依旧是那抹温柔的笑,可那双七彩的眼睛里,却仿佛盛满了整个大殿都无法填满的、纯粹的……孤独与寂寥。
像一尊被供奉在神坛上、享用着无尽香火与恐惧、却无人真正靠近的琉璃偶人。
鬼使神差地,千早停下脚步,也朝他挥了挥手,用很轻但清晰的声音说:
“明天见,教主大人。”
说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慌忙低头,加快脚步(尽管一瘸一拐)退出了房间。
门外,伊月如同雕像般静立着。当门打开,千早完好无损,除了额头一点红肿和略显狼狈的步态走出来时,伊月镜片后的眼睛似乎极其短暂地收缩了一下,那抹震惊被冰冷的镜片完美地折射、掩盖。他迅速恢复平静,声音无波:
“千早小姐,请先到大门外稍候,我需听取教主大人的进一步指示。”
“是,伊月大人。”千早顺从地应道,忍着疼痛,慢慢穿过长长的、迂回的走廊,走向主殿那巍峨的大门。月光洒在青石阶上,冰冷皎洁。夜风拂过,吹散了些许殿内带来的甜腻香气,也让她有些发热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
她真的……得到了这份工作?在教主休憩的后院?这一切顺利得有些虚幻。
***
千早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月光与夜风隔绝在外。室内恢复了那种过于明亮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响。
伊月垂手立在门内,等待着。他的姿态无可挑剔的恭敬,镜片后的目光却平静地落在猩红地毯上某一点,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因摔倒而压出的褶皱痕迹。
“伊月。”男人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副温柔的调子,但少了几分面对千早时的“人气”,多了一丝空旷的回音,仿佛从很高的地方落下。
“在,教主大人。”伊月上前两步,微微躬身。
男人没有立刻吩咐什么,他依旧坐在蒲团上,单手支颐,七彩的眼眸望着千早离开的方向,似乎还在回味。半晌,他才悠悠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孩子发现新奇玩具般的纯粹愉悦:
“这次,你倒是为我找到了一个……相当有趣的‘玩具’呢。”
伊月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能为教主大人解忧,是属下的荣幸。只是……”他略微迟疑,“她似乎并不符合以往‘供养品’的标准,身体孱弱,举止……也略显笨拙。”他谨慎地选择着词汇,没有提那场可笑的摔倒。
“笨拙?”男人笑了,笑声清越,却无端让人发冷,“是啊,笨拙得可爱。你不觉得吗,伊月?那些太过‘完美’的、或者太过‘恐惧’的、‘渴望’的,味道固然不错,但看多了,也难免乏味。”
他抬起自己那只触碰过千早额头的手,指尖在烛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泽,仿佛玉雕。
“但这个孩子不一样。她的眼睛里,有疼痛,有羞愧,有慌乱……但最深处,却是一种很干净的‘空白’。不是愚蠢的空白,而是像……一张被擦去过多遍、反而显得格外素净的纸。”他微微歪头,七彩的虹膜流转着思索的光,“她似乎……不太懂得如何‘正确’地恐惧我,也不太懂得如何‘有效’地讨好我。这种‘不懂’,反而很有趣。”
伊月沉默地听着。他想起千早摔倒在地时那毫不作伪的疼痛呜咽,想教主大人说她那双像小鹿一样的眼睛,想起她最后那句带着点傻气的“明天见”。确实,和以往那些或狂热献祭、或绝望挣扎、或精心算计的“贡品”截然不同。这种不同,在教主眼中,成了“有趣”。
“而且,”男人的语调忽然变得轻柔,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天真的困惑,“她居然会关心我是不是‘冷着了’……是因为我的手很凉吗?人类的体温,原来是那样的啊……”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伊月求证。伊月没有回答,他知道这并不需要答案。
男人将手放下,重新看向伊月,笑容恢复了那种悲悯的温柔,但眼底深处,却跳跃着一簇冰冷的、属于捕食者的兴味火焰。
“所以,先养着吧。把她安置在后院琴室,生活用度按……嗯,按‘有趣玩具’的标准来。”他顿了顿,七彩眼眸微微眯起,仿佛在想象某种未来的场景,“让她弹琴,让她适应那里的生活。我很好奇,这样一张‘素净的纸’,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会慢慢染上怎样的颜色?是终于学会恐惧而颤抖?还是……”
他的声音低下去,化作一声满足的叹息:
“还是能一直保持这种笨拙的、让人舍不得立刻吃掉的……‘有趣’呢?”
伊月深深地低下头:“属下明白。会安排妥当,让教主大人能尽情……观赏。”
“很好。”男人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地靠回软垫中,目光投向高高的、绘着极乐天女飞舞的穹顶,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某些可供消遣的画面,“退下吧。啊,对了,”他忽然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告诉下面的人,看着她点,别让其他‘东西’不小心弄坏了我的新玩具。在她变得……不那么有趣之前。”
“是。”
伊月躬身退出,轻轻拉上门。站在空旷的走廊里,远处净雪院的方向一片沉寂。他推了推眼镜,冰冷的镜片反射着廊下灯笼昏暗的光。
玩具。
一个让教主觉得“有趣”到“舍不得立刻吃掉”的玩具。
这或许是那个叫千早的女孩眼下最大的“幸运”,但也可能是最残忍的诅咒。因为她将活在一种随时可能被“玩腻”的倒计时中,而她自己,或许对此一无所知,或许……正在为那份“工作”和“体谅”而心存感激。
伊月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温度、近乎嘲讽的弧度。
然后,他迈开步伐,身影无声地融入了宫殿深处更浓郁的阴影里。明早,他还要去接教主大人的“新玩具”,参观她未来的牢笼——那间华丽后院里的琴室。
不一会儿,伊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走到千早面前,月光照在他一丝不苟的西装和镜片上。
“教主大人已吩咐妥当。明日辰时,我会带你去看住处和琴室。今夜,”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她额头的红肿处扫过,“请好好休息。”
“多谢伊月大人。”千早低头行礼。
回到净雪院那间依旧空旷的房间,热水已经备好。洗漱过后,身上的疼痛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就在这时,女执事敲门进来,默默递上一盒散发着清凉药草气息的青玉色药膏。
“敷在红肿处。”女执事言简意赅,放下药膏便离开了。
千早打开药盒,用指尖挖出一点莹绿色的膏体,轻轻涂抹在撞红的额头和淤青的膝盖上。药膏触肤冰凉,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痛感。这凉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在大殿里,男人那轻轻触碰她额头的指尖——也是这样的冰凉。
她一边揉着药膏,一边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教主大人的手……好凉。是不是……穿得太少了?大殿里……好像也不够暖和……”
那种冰凉的触感,和那双盛满孤独的七彩眼眸,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模糊的、与她以往所有认知都不同的印记。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机敏聪慧的人。在锦城,她靠着善于察言观色、安静、听话、不惹事、努力学习生存;在船上,她靠着隐忍、观察、等待时机逃脱;在这里,她似乎也只能继续如此。
但今晚,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弱的感觉,在她习惯于紧绷和不安的心底,悄悄探出了一点芽尖。
她涂好药膏,吹熄了灯,在月光的清辉中躺下。膝盖和额头的冰凉感持续着,像一种无声的提醒。
千早闭上眼睛,将脸埋进带着皂角清香的枕头里。
明天见,教主大人。
她在心里,又轻轻说了一遍。暗含一丝微弱期冀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