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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第十二章

      # 晚风

      千早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他像在闲聊。

      她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完全褪去的红晕,很认真地看着男人,目光清澈,像初秋夜晚拂过水面的、不带任何寒意的晚风。那目光里没有锦城教导的评估与揣摩,没有面对上位者时应有的敬畏与距离,也没有潜藏的恐惧或算计——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轻柔的打量,仿佛只是想更清楚地看清眼前这个人的模样。

      男人感受到了这份注视。与他习惯了的那种狂热、恐惧、谄媚或麻木的目光截然不同。这份目光太“轻”了,轻得没有任何重量,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绕过他脸上永恒的微笑,触碰到……某些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的东西。

      久违地,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带着血腥气与冰冷甜香的角落,似乎被这阵“晚风”吹开了一线——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是那个最后疯狂挥刀、又凄美自戕的女人,而是更久以前,或许在他还是个真正幼童时,母亲偶尔落在他身上的……注视。

      这个联想让他七彩的眼眸微微动了一下。他看着千早那双干净得近乎透明的眼睛,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温柔,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探究的意味:

      “千早酱,还记得自己以前的事吗?比如……父母?家?”

      千早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摇了摇头,浅笑里带上一丝极淡的、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惘然:

      “记不太清了……我能想起来最早的记忆,就是被不同的人卖来卖去。”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怨怼,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有时候在一个地方待几个月,有时候几天就被带走了。名字也换过很多个……千早,是藤原夫人给我的名字。”

      她说话时,目光依旧落在男人脸上,那平静的叙述和干净的眼神,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脆弱的坦然。

      男人静静地听着,七彩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觉得眼前的“玩具”似乎又多了几分“有趣”的特质——不仅是笨拙和干净,还有这种对自己悲惨过往的淡然,以及此刻落在他身上的、那种毫无机心的注视。

      越看,越觉得……顺眼。连她说话时微微抿起的嘴唇,细声细气的语调,都让他觉得……很舒服。是的,舒服。一种久违的、不需要去解读背后深意、不需要去应对预期反应的……舒适感。

      他看着千早,忽然觉得,或许可以多说一点?

      千早见他只是看着自己微笑,不说话,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用更轻、更小心的声音问:

      “教主大人……我、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她问完,立刻又低下头,像是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

      男人眨了眨眼,似乎才意识到这一点。他笑容加深,那七彩的眼眸在灯光下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泽。

      “啊,是我疏忽了。”他语气轻快,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歉意,“我叫童墨。是万世极乐教的教主哦~。”

      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一旦开始介绍自己,他的话便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语气依旧是那副温柔慈悲的调子,内容却开始滑向某些未曾预料的深处:

      “万世极乐教……其实是我的父母创立的呢。我从小就在祭坛上,穿着小小的法衣,接受信徒们的跪拜和祈祷。”他歪了歪头,回忆着,七彩眼眸里闪过一丝近乎天真的困惑,“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些人真可悲啊。他们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却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祈求救赎……不是很奇怪吗?”

      他的声音轻柔,仿佛在讲述一个别人的、略带伤感的故事。

      “所以我想,我一定要找到拯救他们的方法。拯救所有在痛苦中挣扎的灵魂,引领他们前往没有悲伤的极乐世界。”他说着救赎的誓言,脸上的笑容悲悯而神圣。

      然后,他的语调微微顿了一下,那永恒的温柔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露出底下一点冰冷的、空洞的底色。

      “可是……我连自己的父母都没能拯救呢。”

      琴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千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看着他。

      男人依旧笑着,只是那笑容似乎淡了一些,七彩的眼眸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轻得像叹息:

      “父亲他……爱上了别的女人。母亲很伤心,很愤怒。然后……”他顿了顿,仿佛在挑选合适的词汇,最终用了最平静、也最残酷的一种描述,“母亲杀死了父亲。然后……她也自杀了。”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千早,七彩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她震惊而无措的脸。

      “血……染红了母亲的衣裳,很漂亮,像盛放的红莲。”他轻声说,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回忆“美景”般的恍惚,“他们就这样,去了他们自己的‘极乐世界’呢。留下我一个人……”

      他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千早,仿佛在等待她的反应,又仿佛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叙述里。

      千早愣住了,男人那么温柔那么随和,却有这样的过往。

      # 吞噬

      男人的话语像一把裹着天鹅绒的冰刃,轻轻剖开了时光的旧痂,露出底下早已凝固、却依然色泽诡异的“美景”。血染的红莲,父母奔赴的“极乐”,以及被独自留下的、穿着小小法衣的孩子。

      他说完了,便停了下来,七彩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千早,仿佛在欣赏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那温柔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悲悯而空洞,等待着预料中的反应——或许是恐惧的颤抖,或许是虚假的同情,或许是更狂热的崇拜。

      然而,千早的反应再一次偏离了他的“剧本”。

      她没有颤抖,没有立刻说些空洞的安慰话,甚至没有露出那种他见惯了的、对悲惨往事的猎奇或唏嘘。她只是愣住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先是映满了震惊,随后,那震惊如同水波般漾开,沉淀成一种更深邃、更复杂的情绪。

      她看着他,目光从他的七彩眼眸,移到他永远微扬的嘴角,再落回他的眼睛。仿佛透过那层温柔慈悲的完美外壳,看到了里面那个站在血泊与双亲遗体前、或许连“悲伤”该如何表达都未曾学会的孩童。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温柔总带着一种奇异的“正确”感,像是精心模仿的模板;怪不得他的悲悯如此浩瀚,却又如此空洞,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投影;怪不得他明明在笑,她却时常感到一种非人的寂寥。

      他不是天生如此。他是被塑造成这样的。被疯狂的信仰,被信徒的期待,被最亲近之人的惨烈死亡,被那份过早压在稚嫩肩头的“救赎”重担。

      一个人的悲伤绝望已经足够沉重。可他从小面对的,是无数人的悲伤绝望,汇成黑色的洪流,日夜冲刷。而本该成为他港湾的父母,却用最极端的方式,将“爱”与“死亡”、“背叛”与“毁灭”的血腥图景,烙印在了他灵魂的最深处。

      心疼。

      这个陌生的、温热的词汇,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千早的心口。

      不是恐惧,不是算计,不是讨好,甚至不是同情——那太居高临下了。是一种更质朴的、近乎本能的理解所带来的细微痛楚。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动作。

      她缓缓地、有些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男人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皮肤是玉石般的冷白,触感冰凉,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但千早的手很小,因为常年接触琴弦而带着薄茧,却有着活人血液奔流带来的温暖。

      “童墨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和小心,只剩下一种沉静的笃定,“您做得很好。”

      男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七彩的眼眸微微睁大,第一次,那永恒的笑容似乎有了一瞬真实的凝滞。他低头,看向两人交叠的手——她的手温暖,他的冰冷;她的手小巧,却坚定地包裹着他几根手指。

      “不论是极乐教,还是您自己。”千早继续说着,目光坦然地迎视着他眼中的讶异,“因为经历,所以成长。所以……变得更强大。”

      她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仿佛想将自己手心的暖意传递过去一点。

      “如果您不嫌弃,”她的声音更轻了,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承诺意味,“我会一直留在您身边。”

      她抬起头,望进那片绚烂却虚无的七彩,一字一句地说:

      “您不会是一个人。”

      话音落下,琴室里只剩下窗外偶尔的风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

      男人看着她。

      掌心传来的温暖是如此陌生,又如此……鲜明。鲜明到几乎灼痛了他早已失去正常体温感知的皮肤。那股暖意顺着相触的指尖,沿着手臂,一路蔓延,最终似乎触碰到了胸膛里某个冰冷、坚硬、早已停止正常搏动的部位。

      一种极其陌生的、酥麻的、带着轻微刺痛和奇异痒意的感觉,从那个地方悄然滋生,然后缓慢地扩散开来。像冰封的湖面下,有不知名的水草第一次试探着舒展叶片。

      他想笑,因为他习惯用笑容应对一切。于是嘴角的弧度加深了,这一次,那笑容似乎少了几分悲悯的模板化,多了一丝真实的……困惑?还有一丝被取悦般的、纯粹的开心。

      啊,原来“开心”是这样的感觉吗?因为手掌被温暖包裹,因为听到这样……傻气又认真的话?

      但同时,另一股更原始、更本能、也更熟悉的欲望,几乎在暖意升腾的瞬间,便如影随形地苏醒、咆哮——

      **吞掉她。**

      将这温暖、这鲜活、这干净又脆弱的灵魂,连同她这具逐渐恢复生机的身体,一起嚼碎,吞入腹中。让她的温度成为自己血液的一部分,让她的存在彻底与自己融为一体。那样,这份陌生的“暖意”和“陪伴”,就能永远属于他了

      吞噬的欲望如此强烈,尖锐的犬齿在口腔内隐隐发痒,冰雾几乎要不受控制地从指尖渗出。

      但他的理智,或者说,那套完美的“教主”行为准则更强大。他知道,现在吃掉她,太可惜了。就像品尝一道精致的点心,囫囵吞下只会浪费。他开始期待,期待千早发现真相的那一刻,还能不能继续这样“温暖”地对他说话,还能不能继续用这种清澈得不含杂质的眼神看他。

      那一定会……更有趣。

      于是,他克制住了。只是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千早的手,指尖在她温暖的手背上似有若无地划过。

      “千早酱……”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七彩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新生的困惑,被取悦的开心,以及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食欲。

      “谢谢你。”他笑着说,那笑容璀璨如月华,带着寒意,“你真是个……特别的孩子。”

      特别到让他想珍藏,也想毁灭。

      特别到让这份“玩具”的保质期,似乎可以延长得更久一些。

      他松开了手,指尖残留的温暖迅速被自身的冰冷吞噬。

      “夜很深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几乎将跪坐的千早完全笼罩,“千早酱该休息了。明天……我再来听你弹琴,好吗?”

      他语气温柔地征询着,仿佛刚才那段血腥的自白和此刻汹涌的吞噬欲都未曾存在。

      千早也站起身,仰头看着他,点了点头:“好。教主大人也请早些休息。”

      男人笑了笑,转身,白橡色的长发在转身时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七彩眼眸在夜色中流光溢彩。

      “晚安,千早酱。”

      “晚安,童磨大人。”

      门轻轻合上,将那高大的身影和冰冷的余韵隔绝在外。

      千早独自站在琴室中央,缓缓低头,看向自己刚才握住他的那只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份冰凉的触感,以及……一丝极淡的、仿佛被什么危险之物舔舐过的战栗。

      手心的凉意,和那双七彩眼眸最后回望时,那混合着开心与无尽冰冷的复杂眼神,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

      她将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感受她说出“您不会是一个人”时的那一份认真。

      随即轻轻握紧了拳头,仿佛想留住那一点点自己主动递出的暖意,也仿佛在为自己鼓劲。

      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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