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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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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 月下觐见
昏迷与病痛像一层厚厚的茧,将千早与世界隔绝。她在一个又一个破碎的噩梦里挣扎,追逐着模糊的光影,却总在触及的瞬间化为冰冷的雾气。身体时而滚烫,时而如坠冰窟,脏腑的绞痛虽然随着药石缓解,但一种更深层的虚弱感如影随形,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那盏毒茶硬生生剜去了。
整整一个月,她才勉强能撑着墙壁下地行走。铜镜里映出的影像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衬得眼睛大得惊人,却失去了往日那种沉静的光彩,只剩下空洞的疲惫。原本合身的素白衣裙如今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能鼓起。她瘦得几乎脱形,露出的手腕骨节嶙峋,皮肤苍白得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
伊月偶尔会来查看,目光平静地扫过她,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倒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损耗程度。有一次,千早无意中听见他对女执事低声吩咐:“……再用些滋补的方子,太瘦了,像牙签。”
她想自己现在样子一定很吓人。
关于千雪,关于那晚一同去觐见的女孩们,她什么也没问。
她们像水滴一样蒸发在了这座华丽的宫殿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千早只是努力地吃药、进食、在允许的范围内缓慢活动,试图让这具破败的身体尽快恢复一点力气。
她向负责照料她的女执事提起,语气虚弱却诚恳:“执事大人,我如今病体拖累,白食教中供养,心中实在不安。不知……不知可否让我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役?洒扫、缝补、或是整理经文,什么都可以。我……想有些用处。”
女执事只是面无表情地摇头:“你的任务是养好身体,莫要多想。”
直到有一次,伊月亲自来送一批“特制”的补药时,千早再次鼓起勇气,对着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重复了请求。
这一次,伊月的反应有些不同。
他停下了放下药包的动作,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千早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缓缓取下了那副似乎从未离身的金丝眼镜。
没有了镜片的阻隔,那双眼睛彻底暴露在烛光下。瞳孔的颜色比常人浅淡,透着一种近乎无机质的、琉璃般的质感,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他第一次用这双“真实”的眼睛,如此专注地、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千早。
他的视线从她凹陷的脸颊滑到过于纤细的脖颈,再落到她虽然消瘦却依旧挺直的脊背,最后回到她那双虽然疲惫却竭力保持平静的眼睛上。
良久,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个与往常那种慈悲微笑截然不同的弧度。这个笑很淡,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种玩味的、评估的意味。
“当然,”伊月的声音很轻,甚至算得上温和,“你能有此心,是好事。我会向教主大人请示,为你安排。”
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瞬间又隔绝了那种直刺人心的视线,恢复了平日温和而疏离的模样。他拿起药包,示意千早服下。
千早低下头,顺从地喝下那碗气味古怪的补药。药汁苦涩,滑过喉咙时带来微微的灼烧感。
她没有看见,伊月转身离去时,镜片后一闪而过的、近乎冰冷的思绪:
*‘当然会请示……如果你还能从教主的‘召见’中活着出来,并且,还能保持‘有用’的模样的话。’*
***
又过了半个月相对“精心”的调养,或许是那些特殊补药的作用,千早的气色确实好转了一些。脸颊虽然依旧清瘦,但不再那么骇人地凹陷。
觐见的通知,是在一个满月之夜突然到来的。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净雪院”的庭院照得一片清冷惨白。女执事无声地出现,捧来一套崭新的、质地明显更好的白色衣裙,还有一盏散发着清冽莲香的净手水。
“教主大人今夜有暇,召见你。沐浴更衣,戌时三刻,伊月大人会来接引。” 女执事的语气平板,听不出任何情绪。
千早安静地依言照做。温热的水洗去病气,新衣的布料柔软冰凉,贴在刚刚恢复些许生机的皮肤上。她慢慢梳理好半干的长发,没有佩戴任何饰品,整个人洁白又无暇。
戌时三刻,分毫不差。
伊月提着那盏熟悉的灯笼,出现在庭院门口。他今夜换了一身更庄重的深色服饰,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千早身上,审视了片刻,微微颔首。
“走吧。”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月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教主大人,正在等你。”
千早跟在他身后,踏上了那条通往山巅主殿的、铺着青石板的迂回山路。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石板上。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似有似无的诵经声。
夜风很凉,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气息和……一丝极淡的、仿佛被无数香烛竭力掩盖后依然残余的……冰冷甜腥。
千早拢了拢衣袖,抬起头。
前方,那座灯火辉煌、却又仿佛蛰伏在月光下的巨大黑色主殿,正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到来。
今夜,是她换个活法的机会,她要好好把握,这些年在锦城学到的礼仪,今晚一定要完美的展现。
灯笼的光,幽幽地照向前路。
# 摔了一跤
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伊月平静无波的目光,也隔绝了外界清冷的月光。室内比上次千雪她们觐见时似乎更明亮些,烛火在无数琉璃罩后安静燃烧,将那些奢华到令人窒息的装饰映照得流光溢彩,却也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甜腻又冰冷的怪异香气。
千早垂着头,目光只敢落在前方三步处猩红地毯的繁复花纹上。心跳如擂鼓,但锦城九年的严苛训练已成本能,她将背脊挺得笔直,脖颈微垂,露出优美而恭顺的弧度,步履轻盈而稳定,裙裾拂过地毯,几乎听不见声响。
*侍女或许不缺,但乐师……这几天确实没见到出色的。藤原夫人说过,技艺是立身之本,关键时刻,比容貌更可靠。* 她脑中飞速盘算着,该如何在恰当的时候,谦恭而清晰地表达自己擅长音律,愿意以此侍奉。
*先聆听,再诉苦(但要克制),最后委婉提出请求……*
就在她心思电转,距离那端坐的身影约莫还有十步之遥时——
左脚不知为何,在光滑的地毯边缘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本就因紧张和病后体虚而有些不稳的身体瞬间失衡!右脚下意识想去补救,却正好绊在了左脚上!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千早整个人向前扑倒,一切礼仪风范荡然无存。她只来得及用手臂本能地护住头脸,便重重地摔在了厚实的地毯上。
“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额头、手肘、膝盖同时传来尖锐的疼痛,尤其是额头,撞得她眼前金星乱冒,一阵眩晕。她伏在地上,一时竟无法动弹,只能感受到手掌按着的地毯那柔软却冰冷的触感,以及从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的、火辣辣的痛楚和……铺天盖地的狼狈与羞耻。
完了。
“好好表现”,在这一跤里摔得粉碎。
她保持着趴伏的姿势,额头抵着地毯,手掌无意识地捂在痛处。剧烈的疼痛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个尘封已久的闸门——这么多年,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将所有的恐惧、委屈、愤怒都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告诉自己不能软弱,不能出错。
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在最重要的时刻?
一股混合着剧痛、挫败和多年积压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视线迅速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呜咽,可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教主大人会怎么想?觉得她笨拙可笑?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得如同酷刑。
终于,她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那道身影似乎动了。他没有立刻叫人来把她拖走,反而……靠近了?
一双纤尘不染的靴子停在她模糊的视线边缘。然后,那温柔得不可思议、仿佛能融化冰雪的声音,从头顶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
“啊啦,没事吧?还能起身吗?”
声音钻进耳朵,千早微微一颤。这声音……和伊月那种包裹在礼貌下的冰冷截然不同,也不同于藤原夫人的疏离或泷夫人的妖娆。它纯净、温暖,充满了真诚的担忧,像初春的阳光,毫无攻击性,甚至……让人想要依赖。
一只骨节分明、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伸到了她面前,作势要搀扶。
千早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她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抬起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垂落的、白橡色如月光般的长发,然后是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到令人屏息的脸庞。七彩的虹膜在烛光下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泽,此刻正微微睁大,清晰地映出她狼狈不堪、泪眼模糊的样子。
男人的眉头轻轻蹙着,嘴角却依然保持着那种天然的、温柔的弧度,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还有一丝仿佛看到小动物摔跤般的、无害的兴味?
“对、对不起……教主大人……”千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颤抖,羞愧得几乎想再次把头埋进地毯里,“我……我在您面前出丑了……实在……罪该万死……”她试图爬起来行礼请罪,但膝盖和手肘的疼痛让她动作笨拙又迟缓。
男人没有催促,也没有因她的失仪而露出丝毫不悦。他依旧蹲在她面前,七彩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她,尤其是在她抬起脸、露出那双蓄满泪水、因为疼痛和羞窘而湿漉漉、红彤彤的眼睛时,他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
“真是美丽的孩子,”他轻声感叹,语气像在吟诵一首诗,又像在鉴赏一朵沾着晨露的花,“眼睛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无辜……”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掠过她苍白的皮肤、泛红的眼角、微微颤抖的嘴唇,最后落回那双盛满了破碎光点、却又异常干净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千雪那种炽热的野心和算计,也没有其他信徒常见的狂热或麻木,只有最本能的疼痛、狼狈,以及一种深藏的、被竭力掩盖的脆弱。
干净。又脆弱。
男人感到一丝久违的、新鲜的趣味。他见过太多人在他面前或狂热、或恐惧、或谄媚、或绝望,但这样纯粹因为“摔了一跤”而疼哭、而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反应,倒是第一次见。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不小心磕出了一道裂痕,反而透出一种残缺的、惹人怜惜的真实感。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千早红肿的额头。那触感冰凉,却异常轻柔。
“下次要小心一点哦,”他笑着说,声音越发温和,甚至带着一点哄劝的意味,“疼吗?”
千早浑身僵硬,不敢动弹。那冰冷的指尖带来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颤栗。她只能小幅度的、慌乱地摇头又点头,语无伦次:“不、不疼……谢谢教主大人关心…教主大人您手好冷,是否是殿内炭火不够呢…”
男人收回手,顺势扶住她的胳膊,帮助她慢慢站起来。千早的膝盖疼得发软,根本无法维持标准的跪坐姿势,她几乎是半瘫着,将双腿伸直,以一种极其不雅、却也是唯一能缓解疼痛的姿势坐在了蒲团上。她惶恐地看向男人,怕这又是失仪。
然而,男人只是很自然地在她旁边的蒲团上坐下,甚至微微侧身,以便更好地看着她。他完全没有计较她的坐姿,脸上依旧是那副春风化雨般的温柔表情。
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你说的没错,这殿内的炭火确实有些不够。“
随后像个关心晚辈的慈祥长者,开始娓娓问询,语气轻柔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会让人厌烦的喋喋不休,这些天在教中过得怎么样?病都好了吗?住的还习惯吗?有没有人欺负你?伊月有没有好好照顾你?吃的还合胃口吗?晚上睡得好吗?有没有做噩梦?……”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琐碎、细致、充满了“人情味”。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千早脸上,七彩眼眸专注而清澈,仿佛是在关心一个初来乍到、又刚生过病的“孩子”。
千早坐在那里,腿上和额头的疼痛依然清晰,眼泪还没干透。她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如神祇、温柔如春水的男人,听着他那些熨帖到不可思议的问话,心中那根紧绷了不知多少年的弦,忽然之间,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