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见云之里》紫菜罐头

19、笼中鸟

　　我在书桌架子上发现了一个陌生的长方形锦盒，样子有些陈旧了，里面装着把描绘着树影鸟笼图案的全拉花黑檀扇。我对这把扇子没有印象，但也知道它应该是祖父家的赠礼。
　　祖父和他的两个女儿是制作檀香扇的行家，由于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我父亲并没有继承这门手艺，而是做了医生。他与母亲结婚后，为了照顾病重的外公而留在了苍蕊市。一直到外公去世，父亲带着母亲和我搬离了椤木石楠街的老宅，却没有回到祖父家。为此祖父十分不满，以至于我们两家的关系常年冷淡，平日里并没有太多地来往。这把扇子恐怕是我某一年生日的赠礼——每一年生日，来自祖父家的礼物，总是一把檀香扇。
　　我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看着那把扇子，全拉花的效果把上头的图案像剪影一样表现出来，有种精致异常的美感。尽管如此，直至入睡我也没有找到关于它的一点记忆。恐怕是从小到大收到的扇子太多，连纹样都记不大清了。
　　翌日晨起用过早餐后，我和父母前往椤木石楠街，到时正好碰到外婆准备出门采购，母亲难得主动和她一起去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父亲，我实在是不大自在，便跑到了二楼的露台。
　　从前露台是外公的专属，醉心于豢养鸟儿的他把鸟笼放置在这里，即便是记忆混乱的时候，他也习惯于每日清晨来到这里——他关心那些宠物胜过于自己的亲人。
　　现在露台上只剩下十几个空空的鸟笼，偶尔会有过路的鸟儿冲着笼子鸣叫，就好像里头还关着它的同类似的。
　　我深吸了几口气，只觉得喉咙里凉凉的，忍不住咳了两声。没想到却惊了几只原本在这附近休憩的鸟儿，有一只惊慌失措地撞进了空鸟笼里，慌乱地扇动着翅膀在鸟笼里头乱撞。明明是一只拳头大的小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鸟笼撞得左右晃动，连带着周围的空鸟笼也晃动起来。骤然间原本安静的露台充斥着无数鸟鸣的声音——地面上数个空鸟笼的影子间有数不清的鸟影在其中飞窜，一下一下撞击着鸟笼，声音越来越响，引得路过的鸟儿也回应着同类的鸣叫。
　　在我不知所措时，父亲推门进来，那些声音戛然而止。
　　“我泡了茶。”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在晨曦中轻轻摇摆着的鸟笼，先前那只误入鸟笼的鸟儿不见了。“要喝吗？”
　　“噢，好的。”
　　我冲他走过去，他却抬起手，我停下脚步。
　　“我端过来好了。”
　　“啊……嗯。”
　　我僵着脖子点了点头，直到父亲再次回到露台，我才后知后觉地把小圆桌清理出来。

　　说实话，我并不擅长与人相处。尤其是面对父母，我常常感到不知所措。而与我一同长大的琳琳，由于我的一些不能言说的秘密，也无法畅所欲言。即便是面对罗玘先生，从前我把他当做父亲一样依赖，但现在我长大了，渐渐察觉到了他有着隐瞒我的部分，这让我感到些微的不悦和难过——当然有这样想法的我实在是太过任性，可我仍旧是无法阻止这种情绪的蔓延。

　　“爸爸……”我尝试着寻找话题。
　　“嗯？”
　　“那个……嗯……”我紧紧扣着茶杯，想找到一点值得谈论的话题，“那个，你记得一把树影鸟笼图案的扇子吗？”
　　忙于工作的父亲怎么可能记得这种事情呢？
　　“乌木的吗？”父亲却这样问道。
　　“啊，是的。”黑色的……大概是乌木之类的吧。 “有很多鸟笼，全拉花的。是爷爷送的吗？”
　　父亲过了一会才回答，“是你爷爷做的。”他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你八岁的生日礼物。”
　　原来父亲记得那么清楚啊。
　　心里头感觉有些发酸，又暖暖的。真是好奇怪的感觉。
　　我揉了揉眼睛，露台上的那些鸟笼在我眼中化作一团模糊的剪影。我突然想起来，从前我还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很少很少来露台。并不是畏惧记忆混乱的外公，也不是害怕那些对幼年的我来说高不可攀的鸟笼，而是单纯地害怕见到那些笼子里的鸟。
　　那种心情时至今日仍旧残留在我心底，而如今的我畏惧着这一点。
　　那些悲伤的，无比软弱的情绪无法保护我。
　　我同情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却没有勇气去释放它们。我畏惧被自己记忆围困的外公，畏惧他看我的眼神，畏惧他说话的声音，畏惧他哪怕是想要安慰我的手掌。
　　我被自己的畏惧围困。
　　后来呢……为什么笼子里的鸟都不见了？

　　（外公又养了新的小鸟了。）
　　（原本笼子里那只到哪里去？）

　　年幼的我曾经问父亲。
　　原本的小鸟去哪里了？它们飞走了吗？

　　（不。它们只是死掉了而已。）

　　那时回答我的并不是父亲。
　　那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在我的心底。
　　那也许是住在我心中的妖魔，也或许，只是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