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牙疼

3、（二）击鼓

　　五弦天音门以门主燕凤伶为首，往下又分鸣弦、仙音、尚舞三部，收编入部者均是天音门中出挑的才女，剩下那无从属者或是各自分担门派杂活、或是追随各自师长勤习武艺。
　　这燕凤伶对歌舞声乐有极高的造诣，故此她是绝不能容忍门人对声乐一窍不通；而门下弟子是否修习武艺，她倒不是十分在意。
　　每逢门主生辰或佳节庆典，五弦天音门上下歌舞昇平，鸣弦仙音遍彻云端。
　　曲素弦并不从属于任何一门部众，她甚至无法以弦琴完整地弹好任何一段曲子，至于习武强身对于她而言、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困难。
　　故而每年庆典，她只能跟其他无从属的女弟子一起观赏欢歌舞乐——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就听别人说起君师姐这个人，君师姐怎么好怎么好，那个人的好似乎是永远也说不完的。开始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总把君师姐挂在嘴上，随着自己跟别人的差距愈来愈大，她终于恍然：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永远无法企及那样的高度，所以才会一直羡慕着站在上面的人。

　　天音门主的寿辰一如往时，她跟随着那些无从属的女弟子布置宴会。其他姐妹都知道她身子孱弱，那些负重强度大的活儿从不派给她，她们总是照顾她，说道：
　　“素弦你手巧，来这儿将彩绸系在门廊上。”
　　待她用一段一段结了花样的彩绸子将里里外外的院落绕了个遍，寿宴也差不多开始了。
　　宴会就设在庭院之中，门主燕凤伶坐于东首，面前搁置琴案，案上赫然是一张文武七弦琴——女弟子知她技痒，因此琴案居中，茶点膳食统统放在旁边趁手的位置。
　　仙音部众坐于西恻，掌部云从仙与门主相对而坐，面前置矮桌，上面搁放乐谱摇铃；鸣弦部居北面，掌部林春令，面前同样是一张文武七弦琴，只是她身后的部众弟子怀抱胸前的皆是伶官式的五弦琴；尚舞部居南面，掌部于冬行，身着绛红色舞裙，水袖逶迤曳地，光看架势已是风姿绝世。
　　其他无从属的女弟子只能围在三部众之后，远远地注视中庭。
　　云从仙抬首仰视，但见朗月皎皎，乌云尽散，她俯首垂袖自地上缓缓站起，袖影之中半遮摇铃，蓦地她袖袍疾扬、藏于袖中的摇铃声声骤急——此时北面掌部林春令抬手弄弦，鸣弦部众横琴于膝、两手遍历五弦，琴音叠涓而泄。初时如流水轻滑过心门，涓涓细细，轻巧地回环打旋；而后涓流汇入深海，碧海翻出白浪，浪里有阴风暗啸、有蛟龙潜渊，及至此时鸣弦部众已分成三个音部，一如破浪滔天，一如阴风低吟，一如狂蛟啸天——
　　琴音未歇，又听得云从仙启唇咏唱：
　　“……剪彩破云浪，雾峦非障目；伶官挥五弦，铁客和清音；龙池锋烁烁，凤沼乐颦颦；五行风云起，文武定乾坤……”
　　唱词正和琴音，而词义明里虽是赞叹龙池凤沼（注）处共和琴音，暗里却是咏唱天音门文功武德，掌中袖里翻覆天地乾坤。
　　仙音部女徒盘膝端坐，和音而唱。
　　但见云从仙纤手一抬，摇铃并琴音再转，琴音之中，狂蛟乘风破浪、挟雷霆之势，聚天地之变，直奔苍穹——
　　南面掌部于冬行绛袖倏扬，半倾柳腰左袖擎天、右袖卷地，乘风而舞。但见红云翻转，珠翠映月，袖影舞弄间，于掌部艳若桃李，眉目含春，便是再美的明月亦无法与之一较妍华。
　　尚舞部弟子皆是一声雪白素衣，团团转在于冬行身侧恰似流云伴彩霞，彩霞色艳，流云风姿，世间云起云落再美亦不过如此。
　　云从仙又唱道：
　　“……花无百日红，明月少晴好；会当今日醉，怡情弄琴操。赏步舞曼曼，丝竹声渺渺；悔首归云踪，年华别光韶。”
　　云从仙音色悠扬圆润，咏唱至未句时大概是忆及平生往事，竟是泪眼朦胧，动了真情。
　　一时间，歌声琴音齐和，旋舞舞步彷如急雨，正是繁华盛极骤转衰颓之时。
　　云从仙抿唇垂眸，三举摇铃——这次黄铜的铃片只是交击了一下，霎时间，歌声、琴音、舞步齐歇，一切尘埃落定，正是断在歌声动情，琴音最美，舞步最艳之时。
　　恰如云从仙下阕唱词之义，花月无常好，且就今日欢歌，惜取年华之短。
　　庭院内万籁俱寂，仙音、鸣弦、尚舞三部众皆立在原地，静待天音门主指示。
　　燕凤伶阖眼凝神，仿佛犹在方才歌舞弦乐之中——少顷，她抬眸直视中庭，双掌交击。
　　击掌令后，三部众迅速回归原位，中庭霎时腾出一大片空地。数名无从属的女弟子即时出列，分三批次合力抬出木盘，花盘鼓、大鼓。
　　木盘只及成/人脚踝处高矮，花盘鼓约高二尺，而大鼓足及成/人的腰部，木盘足有二十八个，按方位而列，象征星宿排布，然而因为中庭区域有限，女弟子只能将木盘围成一个大圆，大圆之中又放置花盘鼓，花盘鼓鼓面为牛皮制，其声浑厚，鼓身上宽下窄，花盘鼓之数为十二，鼓身侧处绘有彩画，十二面花盘鼓以柳、杏、桃、槐等十二花月为彩画样式。十二面花盘鼓围成中圆，中圆之中又有小圆，乃是红木大鼓，围成小圈，鼓数为六面、意若天地六合尽归于此，此鼓其声沉稳、意蕴流长。
　　架设鼓阵完毕，中庭之上蓦然跃起一抹白影。其人身着雪色绸衣，长袖曳地纺以轻纱，双臂回环粉色绫罗，绫罗两端各缀以金色铃铛。故而白影腾跃回旋之间便传来玎珰脆响，加之其上身缠绕璎珞环佩，足履珠靴，当真是乐律不绝于歌声，仙音无穷于肢体。
　　然而，这抹轮廓形影却是在场的每一位女弟子都晓得的，彼此也清楚，有资格能力在中庭献舞的也只有君胜群了。
　　只见中庭之上，白影足不踏木盘，只在鼓阵之中来去穿梭——外围的木盘足有二十八个之多，盘与盘之间距离不过是单脚大小的宽度，这样的步法闪避已非一般舞者可及。然而更绝的是，她在闪过木盘之时，身上的璎珞，足履的珠靴，臂缠的铃索皆不曾擦过木盘半分，而手捏兰翘，足踢连环，腰肢弯折又偏偏无一闪失，合风雅之韵，谐趣之妙，百戏之巧。
　　君胜群逐一绕过二十八木盘之后，即已及鼓阵的木盘圈内——她珠靴一抬、前身稍屈，整个身子竟是轻轻巧巧地落在位于东方苍龙的角宿木盘上。她脚步不停，足下往左滑转而去、同时腰肢□□，舒臂向右，她足下再落至另一木盘上时竟是足珠敲盘，璎珞交击，铃索击响中圈的花盘鼓。
　　此声之后，白影仿如追影逐形而去，身上回裾转裙，足下流光溢彩——一时间，木盘之上惊鸿过，燕转雁回破苍穹。
　　一直默然端坐东首的燕凤伶指按琴弦，忍不住扬声称赞：
　　“好！”
　　其声息浑厚，传遍中庭，显见功力高深。
　　燕凤伶一声之后，手挥五弦而和中庭献舞。琴音随白影一起一落一张一弛，那乐音与舞步竟丝毫未见错漏凝滞。
　　君胜群足下踏尽最后一个木盘后，身姿翻转，竟是轻轻巧巧地跃上了中圈的花盘鼓。
　　这花盘鼓上宽下窄，颇有些头重脚轻之嫌，在上面行走的难度之大亦是可想而知。
　　然而君胜群却是面不改色，腰肢款摆，长袖飞舞，在同一只鼓上或单足连踏、或以双足足尖的珠片击打鼓面，既有鼓点连绵不绝之声，又有舞姿旖旎风流之韵。她脚步不歇，轻功奇巧，转眼之间已在十二面花盘鼓上转了两圈。
　　也不知是否因为借力之故，她双足悬空在最后一面花盘鼓上方，双臂齐出，铃索横扫内圈的第二面大红木鼓。铃索敲响红木鼓后，她双足凌空转向，下一刻竟是稳稳地站在红木鼓上。
　　这一下凌空连接两种鼓点的身法当真是看得在场女弟子目瞪口呆，心中叹服。
　　大红木鼓声音沉稳，鼓身笨重，竟是三圈之中最容易供舞者立足的一圈，然而这一圈又是最能体现舞者技艺与自身声乐造诣。平常时候，这大红木鼓需经木槌奋力敲打方可鼓舞士气、振奋人心，其风度内涵绝非璎珞交响的靡靡之音能够比拟。
　　君胜群以双足代鼓槌，以铃索代替槌抡鼓边之声，双□□踏而鼓点鲜明，长袖纷扬以摩挲鼓边，当真是珠靴飒沓如追星赶月，柳腰醉弄擎沙场披靡。
　　君胜群舞尽内圈的六面大红木鼓，方轻拈花前态，珠靴履平地。
　　她再抬头时，才发觉琴音不知何时已歇，而位居东首的燕凤伶也没了影踪。
　　一阵摇铃轻响打破满园沉默，只听得仙音部的云从仙说道：
　　“今夜喜宴，大家只管尽兴，莫要拘谨。”

　　远远坐在后头的曲素弦听罢这话儿，亟欲举箸——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一下，她猛回头，只见一华衣婢女已凑近她耳畔，轻声道：
　　“素弦妹子，请随我过来，门主要见你。”
　　曲素弦脸上表情未变，心里却隐约地感觉不怎么舒坦。

作者有话说

　　古琴中的龙池凤沼：琴底部有大小两个音槽，位于中部较大的称为“龙池”，位于尾部较小的称为“凤沼”。这叫上山下泽，又有龙有凤，象征天地万象。（感谢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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